一席话,不卑不亢,直把刻意忽视叶家的先帝,捧到了圣恩浩荡、善待臣子的高位上。先帝按住大腿那只手,蓦然收紧,面上却露出笑容,在眼角挤出褶皱。
好!先帝拍巴掌:好!
叶家人除那位小寿星,皆站起来,向先帝作揖,是躬谢之意。
都说帝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先帝看似真心的笑容,刷然褪去,他沉声道:刘卫,四皇子假造圣意,该当何处?先帝摆明了,他没有赏赐糕点的意思。
刘卫是先帝身边,那一任的北衙统领,擅趋炎附势,还擅落井下石,忙慌不迭道:该打!
叶十一瞪大眼睛,指着刘卫:你才是衣冠禽兽!
众妃环伺、荒淫无度的君王,面色霎时铁青,难不成叶家一个小娃娃,都会了指桑骂槐、含沙射影?!
一语落,石破天惊。
叶明菀拽上叶十一跪地,叶家夫妻纷纷跪下去,额头伏地,诚惶诚恐:小子不懂事,童言无忌,还请陛下见谅!
先帝站起来,余怒未休。
李固不动声色拦在叶家人身前,拱手弯腰:父皇,此事全因儿臣无礼,冒犯父皇,又扰了叶家,理该仗责。
那天晚上,一百大板,一板没少,全落在李固身上。
伴随着铁杖嵌入皮肉又拔出的恐怖声响,先帝红光满面,笑盈盈地端了杯盏过来,一杯自己拿着,另一杯,没给任何人,递给了叶十一。
叶士秋脸色大变,苦苦哀求:陛下
叶夫人死死按住身前,指甲尽数扣入地毡中。
叶明菀只心想,小孩子,怎么能喝酒呢。
不是鸩酒,放心吧。高高在上的陛下说:令郎生辰,朕亲自敬他一杯。
叶十一推拒:陛下,我不喝酒。先帝弯下身,看着他,并不慈祥的中年男人,因常年纵欲,老态尽显,小十一退却半步。
喝了酒,那位哥哥少挨些打。先帝笑眯眯地规劝:男子汉都会喝酒,你是男子汉吗?
后半句纯属随口哄小孩的附赠,前半句才是重点。
李固忽然从条椅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奔向他,撕声呐喊:十一,别喝!
先帝脸色骤暗,数十名藏在暗处的影卫蜂拥而上,将四皇子扑通压回去。李固两膝嵌入泥土,跪倒在地,眼也不错地瞪视叶十一。
直到很久以后,叶十一才明白,其实那就是一场鸿门宴。没有别的任何目的,只是让他喝下那杯酒而已。
我是。小十一说:陛下,我喝了酒,你不要打哥哥。
先帝笑逐颜开,真像位慈祥长辈,点了点头:好。
李固青筋横突,咆哮:叶将军!你忍心吗?!
叶士秋那头颅沉重得,仿佛再也抬不起,低下去,再低下去,卑微进泥土,眼前依稀浮现叶家门楣上,太.祖亲书忠君报国四个大字。
老臣有泪,不在脸上,在心里。一声叹息,漫长地卷入了李叶两家百年光年,他沉重道:臣早知有今日。
叶夫人跪不稳,伏在叶士秋肩头,低低地,似在啜泣。
十一!!李固叫他:别喝!!
刘卫换了布满倒刺的铁鞭,一鞭子朝他后背砸下去,顿时鲜血淋漓。李固倒在地上,仍然固执地,不肯将视线从懵懂孩童身上移开。
别打他了。小孩畏惧地捧起酒杯:我喝。
酒水偏甜,不算难喝,细品甚至能琢磨出几缕醇香,是新酿的葡萄,楼兰国年岁进贡上来的。小十一砸吧嘴,将杯子还给先帝:谢谢陛下。
所有人都看着他。
李固那么撕心裂肺、肝胆俱裂的劝阻,让众人都以为酒水有毒。可没想到,小屁孩并未毒发,什么事也没有,茫然无措地环顾在场,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看他。
先帝哈哈大笑,叶士秋揽住夫人肩膀,轻拍安抚。宴席罢,先帝留叶十一在宫中小住。
李固挨了板子,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小十一抱着满怀的药瓶去找他,丁零当啷,推开门喊:哥哥,擦药!
在宫里住了七八日,太半时间都待在李固那里。临走时,李固送了他一条巾帕,我娘留下的。他说:送你拿去擦嘴,花猫。
吃了满嘴荔枝糕的粉白娃娃鼓足腮帮,摊开巾帕一瞅,帕尾两朵时兴的君子兰,素雅清馨。
如今思量,缥缈如隔世,记不得蜂蜜荔枝糕的味道,不过对那两朵君子兰,倒是记忆犹新。将巾帕交还老妪,无需拔剑,便已四顾心茫然。
先帝赏的那杯葡萄酒里究竟有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酒而已。
后来听阿爷提及,李叶两家曾亲如弟兄,每逢叶家嫡长的儿郎生辰,那一任皇帝便要赐酒。世世代代,终成习常。
回忆没能抚平心中惴惴,将军踱步彷徨,犹豫是否要去见自家阿姐。恰那时,掖庭门前,不期然一道弱柳扶风的身影。
叶十一听见温温柔柔的女儿声,似微风拂面,那人唤他:将军,将军。
循声回头,庞微月弯着月牙眸,笑盈盈地,正看着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庞妃快下线了QAQ
第19章 棋子
19、
疑惑宠妃怎么来了掖庭,也惊诧掖庭外似狗守骨头的胡拔山竟然不在,至于其他北衙侍卫,均不约而同散了踪影。
许是宫内有要事。北衙向来为帝王亲信,只有皇帝手书口谕方能调动,是李固将他们召走了?难不成宫里出了什么事?
忍不住想了一连串,本来不愿见庞微月,终是未能控制地朝她走去。要是李固在乎她,兴许兴许能为阿姐求情。
阿姐因她进掖庭,虽然不太待见她,宫廷礼仪总是不能荒废,抱了手虚虚一揖,不咸不淡道:见过庞妃娘娘。
将军客气了。庞妃似乎察觉不到他的冷淡,照例一副轻柔和善的笑颜,伸了葱白指尖往深院一指:进去聊聊吧。
掖庭深处,阿姐住在里边,小玉也住在里边。叶十一放正了脸色,转身往院内。
庞微月随他身后,不紧不慢地闲庭信步。
这掖庭里,恐怕也只有后宫斗争的胜利者,才能有这般闲情雅致。乃至于疯了的白头老妪,都怒气冲冲瞪著她。实在因庞妃雍容闲散,与压抑阴沉的冷宫格格不入。
直到左右无人的偏院,庞妃才开口唤他: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