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既完全 作者:江淹道
第7节
说完这句话,他停顿了几秒,还是像以往一样走下讲台,开始在座位之间的过道走动,检查学生的作业。
这个紧张的时刻,下面的学生开始窃窃私语,少数忘记带作业的,没写完的都慌了神,赶紧开始借前排已经检查过的同学的作业充数。
霍杨看着这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有些好笑地看向余落。他看的人依然一丝不苟地翻看着学生的作业,他的袖子上沾上了不知何处的灰尘,也没有察觉。
很快检查到了左侧的过道,再过几个位置就是霍杨的座位。他有些想出去,担心余落过来不好应付学生。
他转身侧坐,准备开溜,还没有抬腿,就看到余教授大踏步地从后面走过去,直接把后门锁了,锁完就转过来若无其事地继续检查作业。
霍杨叹口气,总觉得教授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好在余落在他面前站了两秒没动,他抬起头,余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敲了敲桌面就走了。
旁边的男生转过来,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同学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怎么不借一份作业啊,余教授会记住你的。”
这句话勾起了霍杨的好奇心,他低了低头,假装不知道的样子问男生,“我是别的系的,过来听着玩,余教授很严格啊?”
“是啊,可严了,上课要求特别高。不过考试分给的好,我们都不讨厌他。”
“哦,那他课讲得怎么样啊?”霍杨笑了一下,又问道。
“你听不就完了,讲的挺好,别看他年轻啊。”男生撇撇嘴,开始听课。
霍杨看着站在讲台上开始讲解习题的余落,他带了一个小麦克风,声音从教室侧面的小音箱里传出来。他的声音本来就低沉,尾音又很清脆,经过电流的调试,显得更加有厚度,麦克风的收音有点厉害,竟然能听到余落说话结尾处的呼吸声,有点急的气流冲进了霍杨的耳朵。
让他想起余落站在他面前敲桌子的手,细瘦的指节,关节处有些青白色,轻轻地叩击在木桌上,带了那人三分笑意三分假装的严厉色泽。
怪好看的。
讲台上的人已经开始讲这节课的主要内容,他拿着黑板笔写公式,教室里的同学开始刷刷地埋头记笔记。霍杨靠在座椅上,注视着余落写字的姿势,他转过来讲解的表情,偶尔有意无意朝向自己的一瞥。
他觉得有些开心,有些逐渐明了,坦坦荡荡的开心。
只是他还不知道这份开心的纯度是多少,值不值当做一个傻瓜。
他慢慢地想着,有时候看一眼窗外的绿色植物。靠着教学楼的植物里很多树木都开花了,樱花的花被风一吹就飘散在空气里。
下课了。
发呆走神的霍杨被铃声拉回了思绪,他看了眼手机,已经下午四点了。
身边吵吵闹闹的学生很快散去,这个教室空了下来,走廊里有很多准备上下节课的人,他靠在桌子的边缘,看着讲台上的余落把东西整理在一边,又拿起黑板擦开始擦不知道什么时候写满的板书,霍杨都有点舍不得。
“这学生就把老师留下做苦工,自己走了。”霍杨跳出座位,走到前面拿起另一个黑板擦帮忙。
余落没回头,“他们还有课,这点小事无所谓。这也不是学生的责任。”
霍杨看了他一眼,扯了扯他的袖子,拍了两下,“拍不掉了,这什么灰,你一个洁癖当老师不是找罪受。”
余落有些惊诧地低头看着他的动作,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过了两秒才抽回了胳膊,“没事,回去洗洗就好了。我不是洁癖。”
“哦。”霍杨眼神里写满了“我信你”看了他一眼。
余落却没有再看他,甚至有点躲避他的视线,草率地擦了黑板就抱着书准备回去,走了两步才转过身问霍杨,“你要去我办公室吗?”
霍杨跟在了后面,“你真是个恶毒的男人啊,居然把我逃命的门给锁上了。”
余落弯了弯嘴角,“你说你要体会大学的感觉,给你上一堂高数不是正好。”他转过脸看了看c,ao场那边的草坪,问霍杨,“你去过c,ao场了吗?”
“还没呢?就看了一圈建筑物。”
“走。”余落拐了个弯走上了另一条路,前面就是w大的足球场。
寄明月
手机上跳出来一条短信提示,是来自国内的入账提醒。
余落没有擦干手,只是看着屏幕渐渐暗下去。
洗完了第五十九个盘子,他把发皱的手指从水池里抬起来,在水流下冲了冲,拿起旁边的干毛巾擦了擦。
他拿过手机,按亮屏幕的同时,收到了新的短信,这次他没有再忽略掉,点了进去。
短信里说,不要继续打工了,不然就回家。
他叼了一支烟,是街边小店买的,最便宜的那种。猛吸一口之后,他伸出手准确地按到键位,删除了这条信息。
父亲的语气,同以往一模一样,余落在烟雾里靠着后厨已经蒙上黄色油腻的墙。他会站起来,椅子会发出尖锐的鸣叫,然后伸出手戳在你的眼前,“你要是不出国,我就让那个男孩连考试都去不了!”
余落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忘掉了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但是回想起来,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生气时跳动的额发,一清二楚地映在自己脑海中。
他现在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厨师长进来,闻到了烟味,狠狠拿手在余落的头顶上推了一把。他是个肥硕的矮男人,眼窝深陷进肥r_ou_里,粗壮的手指上沾着面粉,余落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
厨师长察觉到了他略带嫌恶的姿势,更粗暴地在他肩膀推了一把,“bra!”
余落没有开口说话,把烟头掐灭丢进了垃圾桶里,走出了后厨。
老板是个去过中国旅行的美国佬,对余落还存了一点爱屋及乌的好意。
他冲余落点点头,“brand,today is idautuival day!what does it anyour try?”
余落捡起一条落在清洁台上的抹布,擦了擦桌面,许久之后,他开口说,“it ans issg”
老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yeah!”
下班之后,余落照旧打了卡就去更衣室换了衣服。
他还没有吃饭,餐厅里不会管员工的饭,上班的点是打卡计时的,每天只有二十分钟休息的时间。
资本主义的剥削才是做到了丝丝入扣。
余落打算去餐厅后街的小店吃一点东西,只有那里的食物比较便宜。
他出了门就感觉到了有人在后面,转了弯之后还是没有甩掉。
他进了一家快餐店,点了一份汉堡,一杯热牛奶。
没多久就吃完了,余落觉得自己并不算很饱,或许回家多喝一点水也差不多了。刚刚的人应该是附近的乞丐,他常听老板说有人被敲诈勒索的。
他没有钱。
过了半个钟,快餐店的服务员过来端走别的客人吃过的餐盘,穿着花围裙的中年女人瞟过来好多眼,一眼胜过一眼的不满。
这是理所当然,这里很多本地人对外国人都带着被侵入的敌意,在他们眼里,这群外来居民占有了当地的资源,抢了他们有限的工作。
人本来是有领地感的,何况是美国经济这么不景气的年头。
余落只好站起来,背起书包推开了玻璃门。
走了不到十步,周围的人变得少了。他想换个路口到人多一点的地方。
可惜没来得及。
拳头击中头部的声音。
余落只觉得自己的头嗡的一声,像裂开了一样疼,疼痛是从右后方传来的。他摔倒在地上,书包被甩在了不远处的水滩。
他翻身试图起来,后腰又被打了一拳,他重新趴在了地面。但是他看到只有一个男人。
余落抬腿,猛一下撞在对方的膝盖处。那个人腿软了一下,这一瞬间余落用单手撑了一下地面,脚踩在了男人的手臂上,使劲一弹,他站了起来。
对方不是什么亡命之徒的流浪汉,而正是下午跟他有过节的厨师长。余落松了口气。
余落往后弹跳了一步,男人吃力地翻身,边说着很露骨的羞辱余落的话,边挥过来一拳。余落弯腰躲开,拳头直击对方的腰腹,左手握住了男人被踩过的手臂,往下一压,厨师长马上停下了咒骂的话,换成了一声“啊”的惨叫。
余落松开他,深深看了两眼,他的眼睛已经没有同龄人的少年气了,只剩下类似于狼类狠绝里带着凄厉的眼神,男人没了多余的声响,只闷闷地喘着气,狠狠地瞪着他。
他走过去捡起被污水浸shi的书包,转身离开了这条街。
余落知道,这份工作已经没有了。
狼狈的少年身上沾着泥浆和灰尘,坐很晚的一班地铁到了家。
这是间很小的储物间改造的房间。左侧堆满了书,还有一张同样放满了书的桌子。右边有一张小床,没有窗户。
余落把书包放在进门的手边的柜子上,开了灯,拿了洗澡的用品和衣服,关上门出去了,过了一阵子重新进来,锁好了门。
他打开书包,书包底部的书已经shi了大半,他的讲义上用钢笔记下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有本书的书页甚至一揭就掉了下来。
他动作很快的把东西搬到桌子上,再打开书包的夹层,拿出了一本很小的笔记本,同样已经浸shi了边角。
所幸在夹层的位置,没有像别的本子那样惨不忍睹。
他的手指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笔记本上的扣子,里面掉出了一张照片,他伸手拾起来。
这照片丝毫没有沾到水,只是有些发黄了,里面有好几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子,抱着一个篮球,朝镜头开心地大笑。
有水滴落到照片上,余落定了定神看到不是水,而是暗红色的液体。顺着他脖颈旁的发丝流下来,右后方的头皮有麻木的刺痛感。
他皱了皱眉,指腹拂过粘在照片上的血迹,露出一张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的脸颊,很阳光的笑容,前额的头发稍稍有些长,遮住了一边的眉毛。
大约是霍杨十一二岁的样子。
余落拿纸匆匆擦了擦头发上的血迹,又找邻居借了一段纱布和胶带,很不熟练地包扎了伤口。
他这晚睡得很早。
月光会洒下来,如果睡得太晚,就会让人想思念一个人再久一点,他决定先放过自己一晚。
睡之前他在日历上打了一个勾,在边缘写了一个数字,1825
余落又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数字。
2,8,2,5——到这个数字变成零,他就可以找那个人了吗?
他坐在床边,照例拿出药瓶,按照医生的说明,吃了合适剂量的药。伤口有点疼,不过没关系,他抬起头看了眼透过窗帘的月光。
等到过了2825个夜晚,这个伤口就会痊愈。那他就可以回去了吗,可以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不被人窥探吗?
可以继续偷偷喜欢那个少年吗?
可以拥有一个人只给他的巧克力吗?
他皱了皱眉,侧着身体躺在床上。月光在窗帘的边缘留了一个浅色的影子,他合上了眼睛。
可以吧?
2825天过了的时候,你还在那里吗?
我还能找到你吗?
他在梦里皱了皱眉,唇角嗫嚅了一下,说了一句什么话。
窗外已经又开始下起了大雨,月光黯淡下去。这个国度并没有那个可以用来想念的节日。
他翻了个身,伤口好像被压到,发出了一声叹息。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我好想你。
你不要走。
第三十三章
这条路不同于霍杨之前走的那条石子路。青石板铺成的路面,间隙中立了不少石块,两侧有青草冒头。
足球场的外围是跑道,再往外没有栏杆,反而是开阔的高台,走出去一圈,就到了他们站的草地,树木自发地站在了道路的两旁。
天气真是好,难得不闷热也不y冷的南方天气。
余落坐在一个石椅上,把书本和讲义都放了下来。他抬头看看霍杨,“你要不要去打球?”
“你能去吗?一身西装?”霍杨也坐下,石椅有点凉。
“我看你打,我不打。”余落把手臂搭在椅子的靠背上。他仰了仰头,舒服地深呼吸了一下。
霍杨看着他,看了好一会,笑了笑,“我也不去,老了。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在同一个篮球队里。”
“嗯。”余落闭着眼睛,“我不老。”
霍杨顿了顿,学他的样子,把手臂也想搭在靠背上,舒服地躺会,可惜余落手臂占了他的位置。他挤了挤余落,把自己的脑袋干脆搭在了余落的胳膊上。
余落睁开眼睛,转过头看着靠在他胳膊上闭着眼享受的人。他微微动了动手臂,闭着眼的人马上皱了皱眉,朝他的方向挑了挑眉。
他看了看c,ao场上的人,又闭上眼睛,感觉胸腔里漫上来一股绵软的无力感。
他又一次向这种感觉屈服。
思绪渐渐发散到了不知何方。身边的人突然一个猛子翻身起来,“哎!我们去前面的草坪躺着吧!”
“……”余落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摇了摇头。
霍杨已经站起来了,顺手拽了他一把,“走吧,你脱下来不就完了,你袖子已经脏了,回去这件衣服你要报废了吧,走吧!”
余落只得拿起东西,跟在了后面。对面的草坪上果然躺了很多人,有的是上完体育课的学生,也有同一个宿舍的好几个人,在分吃零食。
霍杨一到地方就挑了个人少的树荫下的位置,冲他招招手,呲牙一笑。余落刚想开口提醒一下,他的头倒在了刚冒出嫩芽的草上。
“啊……”他捂着头又坐了起来,“我怎么感觉自己睡在了地上……”
余落把上衣脱了下来,忍痛割爱地往前递了递,“枕着吧,这边的草太薄了。”
“……”霍杨看着无辜的外套,看了看余落的表情,“我们换个地方吧。”
他起来跟着余落走了几步,到了几棵桃树的旁边,这边有几个女孩子在打扑克,看到有老师过来,没几分钟不知道去哪了。余落坐下来,手支在脑后,慢慢躺了下来。
霍杨也这样躺倒了草地上。
很多云飘过去了,春日的天空,被前几天的雨洗的一片空明。湛蓝的底色上时不时划过几只叽喳的小鸟。
远处的足球场上有比赛,能听到吹口哨的声音,但是在这种氛围下,他不觉得吵,只觉得格外舒服。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大学,甚至是和余落做同桌的高中。
春天正当好的时候,草坪也是这样绿油油的。余落喜欢抱着书在草坪上看,他不太喜欢像自己这样不讲究地躺下,今天这样主动献出外套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带了一抹笑侧身去看余落,只见那人竟然困倦地歪头睡过去了。
他低头侧了侧胳膊,好看得清楚些余落的眉眼。
看过很多遍的一张面孔。即使在可笑的梦里,仍然记得他脸颊侧面有一颗小小的痣。
霍杨瞬时觉得自己疯了,居然还想再看得仔细些,边看边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放不住似的怦怦跳起来。
惊觉自己陷入对一个人的痴迷,像是在心里炸了一道惊雷。
轰。
霍杨听不见c,ao场那边的吵闹声,也没了鸟啼燕叫,只觉得鼻孔里阵阵桃花香气,原是旁边的桃树随着风的方向飘来了许多花瓣,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原来自己是个这样不经事的愣头青呢。
他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可是原来关于爱情的美妙滋味是这样的。
他就这样坐在风中,静观着余落的模样。
心里不够似的再描画了一遍,热血涌上来,他觉得自己该是得脸红了才对,不然由此而对不住这春日的温煦和风。
他从没住过人的心室里突然添了人,牵着心头血脉颤颤,着实有些不太适应啊。他有些好笑地揉了揉太阳x,ue。
又有花瓣落在了余落的肩膀上,他伸手拂过。
五月到了。
等余落醒来,已经是夕阳西斜的时分。霍杨坐着在玩手机。
他抬起胳膊,有些发麻的肩膀动了动,他吁了口气,往前挪了挪,和霍杨并排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