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眼前便是窄小狭长的巷子。与城里的公馆府邸、车水马龙相较,城郊的街巷看起来与体面二字堪称毫无瓜葛。
只是林占愚那时年龄小又什么都没见过,便觉得这路可真长,走了好久也走不到尽头,房子可真高大,能把他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的,只余下往前、再往前的小道。
数九寒天的腊月里,南京城的天总是阴沉着,时不时有雪花飘扬着落下,落在小孩精短的头发上。
林占愚刚来时头发许久没剪,半长不短的,乔笑言觉得不利索,就让魏青筠带他去对面剃头匠那里整治,这才合了师父他老人家的心意。
于是在这不大不小的院子里,魏师哥成了唯一一个闲人。
那天黄昏饭后林占愚打扫完了后院,扛着扫帚走到前院时正瞧见魏青筠的背影。
师哥!他喊了一声:你干嘛呢?
刚送大师哥和小乔出门。魏青筠理了理袖子:今儿个晚场还是他俩跟师父。
江南一带的冬天湿冷得很,人身处其中,总觉得哪一处都是湿的,浑身不对劲。魏青筠拍了拍薄棉衣的褶皱,叹道:今儿没出太阳,连身上的棉花都不干燥。
不是一直这样么?林占愚从前都没在意过这些,听对方这么一说,他活动了一下胳膊,顿时觉得贴身的里衣也又湿又凉。
魏青筠却笑了:我不是在南京城长大的。我小时候在北边,到了冬天那里不但冷还干燥,寒风一吹,能把人的手吹得裂口子,严重的得到夏天才好。
别说北方了,林占愚长这么大,连他们的小村子都没怎么出过。他本想再问几句,却看见魏青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用白纸包起来的烟。
魏师哥把烟含在嘴里,用火柴点上,眯起眼向外望着。烟草的气味很快就传到了林占愚鼻子里,他觉得有些呛,不受控制地咳嗽了两声。
见状,魏青筠本想转身回屋,却被林占愚喊住了。
默然片刻之后,小孩好奇地问:怎么大师哥他们这般想去?他们天天去,不累么?
他走近几步,拽住魏青筠刚刚整理平整的袖子:我瞧你每每回来,喉咙都要冒烟了似的。
闻言,魏青筠轻轻摇了摇头:他和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林占愚不能明白,在他看来,他几个师哥的处境好像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他在攒老婆本呢。魏青筠笑了:我可比不了。
他咋娶不到老婆?小孩不解:这里吃得好、住得好,他攒钱做什么?
魏师哥又吸了一口烟,想了一会儿才说:听说你爹是前朝的秀才,想来他该是教过你念书的。
林占愚嗯了一声,静静地等着魏青筠往下说。
那你知道什么是下九流吗?此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明月藏在乌云之后,魏青筠把手里的烟掐灭,院子里再无半点儿光亮。
小孩靠在他身边:我知道,戏子、脚夫、媒婆,都是下九流。说罢,林占愚试探地问:咱们也是吧?咱们是不是戏子?
说玩艺儿的还不如戏子呢。魏青筠牵着小孩往后院屋里走:当初要不是吃不上饭了,没人愿意做这份买卖,师父也一样。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他的语气却轻快得像调侃,甚至带了几分笑意,仿佛从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作艺的,没人愿意嫁呀。
屋里其实比外面冷,虽说墙能挡风,但在这天色阴沉的日子里,墙也挡住了为数不多的阳光与温暖,以至于屋檐下湿冷更甚。
魏青筠把灯点上,烛火有些不稳,明灭的光亮映着他的脸,模糊了他的棱角,这便让他看起来比白天温和了不少。
所以你怎么不去攒老婆本呢?林占愚坐在他对面,颇有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你都二十一了,我爹说男子二十而冠,就能娶妻。
且不说我才刚出师半年,如今赚的钱都得孝敬师傅,自个儿攒不住。三年学徒,两年效力,这是规矩。魏青筠笑了,重新把烟点上:更何况我若想娶媳妇,也得有人嫁我不是?
林占愚默默记下,心道:这也是规矩,那也是规矩。
听魏青筠说了一通林占愚才知道,原来薛贺看上的是城里戏班子的小花旦,人家嫌他一没地位二没钱,放出话来让薛贺半年内拿着银元去娶她,否则就去给公馆里的少爷做小。
林占愚听完竟叹了口气,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少年老成的气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娘就跑了,当时她也是这么说我爹的。
哦?魏青筠示意他往下说。
我娘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爹钱没几个病却不少,就是个书呆子,百无一用是书生。林占愚耸了耸肩:她当时想把我带走,但是我爹不愿意。她没拗过我爹,就自己走了。
你再没见着她?魏青筠问。
林占愚摇了摇头:我连她在哪都不知道。
魏青筠盯着眼前瘦小却平静无比的孩子,心里的怜悯添了好几分。他想安慰对方几句:别怕,她肯定还活着,说不定她就在南京城里。
我不怕。俩人围着桌子坐,桌上的蜡烛不止让屋里亮堂,还驱赶走了几分湿冷。
小孩虽算不上没脸没皮没心没肺,却也不是个愿意过于跟自己较劲的性子。他娘已远走多年,如今对他而言这事早已成了过去,近在眼前的是那些规矩。后者让他困惑,也让他觉得麻烦。
师哥,咱们咋这么多规矩?林占愚撅起嘴:古人都说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魏青筠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他想了一会儿,一根烟燃到底烫到了手才想起来扔。
他站起身,甩了甩袖子,苦笑了一下:占愚,你刚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说着是好听,可咱能吗?
怎么不能?林占愚被魏青筠突如其来的沉默弄得有些惶恐,他低着头反问,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烛火终于平稳了下来,二人的影子被映在了对面的墙上。一人站一人坐,轮廓悉数被光勾勒得清晰无比。影子漆黑,墙面昏黄。
今儿个要是喝得大醉酩酊,明日睡到日上三竿,贯口也不背,太平歌词也不练,还怎么上台?怎么出活?魏青筠笑了,他走到林占愚身边,好像跟这孩子的头发过不去一般,总喜欢用手揉。
这人头发软,哪怕并不算长,摸起来也是毛绒绒的。他接着说:小孩,咱还得赚钱养活自个儿呢,任性不了。
见魏青筠依旧和善,林占愚松了口气,赶忙应下:知道了。
还有小半个月就是除夕,乔笑言和他三个大徒弟出活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个人忙不过来,林占愚便也没了看家的清闲,只得跟着他们一起往外跑。
乔老板这天说的是一出《解学士》,讲的是明朝大学士解缙。林占愚站在乔笑言身后不远处,按照后者的意思,这既是让他打下手,也是教他本事,让他瞧一瞧日后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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