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在全城转悠,这会儿刚巧到了学堂这边。
林占愚好奇地走近几步,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并非是小哥惹着了人家。
只见那汉子分外悲愤,几乎是痛苦嚎啕:怎么又打仗了啊!我家已经死了十三口人了!
周遭围了一群人,他们在窃窃私语。
有人的脸上写满了惆怅,而有人与此刻崩溃的男人一样满心尽是愤恨。
卖报小哥日日走街串巷,倒是见惯了这般场面,已然见怪不怪:您拿了报纸还没给钱呢。诶!
汉子手舞足蹈间一胳膊甩过来,小哥躲闪不及,抱在怀里的报纸竟全让他掀了出去。
霎时间厚厚一摞报纸高飞到天上,又扑簌簌地落下。天色阴暗,报纸也是灰色的,天地间纷乱阴郁,正如这时人们的心情。
你干嘛呀?小哥还是被惹毛了,委屈巴巴地说:你赔我报纸!
好了。有人开始拉架,也有人如林占愚一般好心地帮他把报纸收整起来。
离开的时候,双方的矛盾尚未完全平息,可林占愚不得不走了。他的魏师哥还在等他,他们也有要讨的生计。
喧闹声离他越来越远,林占愚眼前却一直是方才报纸被甩上天又落下的景象。可他没有任何办法。
不止是他,任是谁,此刻都没有主意。
他们只能往前走。
有些人是为了信仰,有些人是为了自家的活路,还有一些是为了与自己一般吃苦受穷百姓们日后的生计。这些林林总总的心思归结起来,在这样的时候,又好像其实是同一件事。
他们要一路向前,决不可后退一步。
乔鲤先前曾拜托过他们借出活的时机探听合肥城里的言论,这原不是什么难事,然而随着时局愈发动荡,林占愚发现,需要他给乔鲤汇报的东西实在是数不胜数。
然而没等他和魏青筠去仔细打探旁人的想法,自己这边却遭了困境:打仗对钱财的消耗是巨大的,算来算去,这个负担最终还是落在了平民百姓的头上,与往年相比,他们这一年要交的税款数额大大增加。
又是交的哪门子税啊?拿着自家最新的税单,林占愚看着就头疼。
这天轮到魏青筠去接孩子,他刚带着魏学颐踏进家门,便看到满面愁容的林占愚。
怎么了?魏青筠问。
林占愚把税单塞到他手里:师哥,你看看吧。
一目十行地看下来,魏青筠也难免忧虑:要交这么多?
林占愚点点头:好在先前在赚得不算少,多少存下了一些家底。否则交了这税,明天能不能揭开锅还是问题。
魏青筠叹了口气,却听见小孩惊恐地问:叔,咱们家要吃不起饭了吗?
没有的事。林占愚揽住魏学颐的肩膀,推着他进了屋:好好做功课,这不是该你关心的。
他们这样胡闹,就不怕老百姓们心生不满吗?安顿好了小孩,林占愚重新回到小院里,只见魏青筠已经坐在了石凳上。
富商大贾、高官显贵向来串通一气,哪个愿意管咱们的死活?待他走近了魏青筠才说:莫要声张,看见的听见的悉数给你小乔师哥寄过去便是。
这样紧张的日子他们过了半年多,前线的仗在打,这边作为后方也不得安宁。积压的情绪需要有个出口,好巧不巧的是,在提高税收与暴力执法这般激起民愤的举措之后,竟有大商人开始从合肥城往外运米了。
在这样的世道,哪里都缺粮。有些商人却黑了心,把城中的米面运出去高价卖,只顾自己数钱快活,丝毫不顾城中百姓的生死。
咱们家里还有多少米?一天接了魏学颐下学,魏青筠问。
不算多,但还能撑一阵子,半个月没问题。林占愚思忖道:要不咱去吴掌柜那边看一眼?兴许能借几斗来。
他们开饭馆的。比咱们更缺。魏青筠摇了摇头:方才回来的时候我特意去瞧过了,那边也困难的很,早就停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占愚皱起眉。
听人说是有外地商人买了米往外头运,本地的米价自然猛涨。魏青筠解释道。
这也太过分了。林占愚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怎能把破坏老百姓的生计作为赚钱的门道?实在是丧了良心。
谁可不说呢,粮食是生计之本。这些人只想着如何自己升官发财,却把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地,有他们倒霉的时候。魏青筠冷哼一声。
对了,还有这个。林占愚忽地想起自己还有东西没交给他:小乔师哥的信。
魏青筠看完之后,脸上的阴郁终于消减了些许:走,写几出新活,把那些专门投机的奸商都写进去。
那敢情好。林占愚笑了:若要讽刺他们,可有的说呢,全是现成的。
活写出来之后效果很好。他们辗转与各个场子之间,每每含沙射影地出言讥讽,总有许多饱受欺压的看官为他们鼓掌叫好。
林占愚知道,他们这么做很容易招致祸患,他和魏师哥也做好了被人找上门的准备。然而他后来才发现,他骂的那些人此刻并没有心思管他们:
交易未成,一批批地往外运米还来不及。贪财心切,自然顾不了大局。
在城里粮食越来越难买,眼瞧家里的存粮一天比一天少,林占愚很难不心急。
要不我去外面看看?估摸着用不了几天家中盛米的小桶就要见底,林占愚实在是没了法子:你带着学颐在合肥静观其变,我多带些钱去上海那边。
也好。魏青筠应道:吴掌柜那里已经歇业了。这会儿也想不到别的好法子。
于是俩人简单收拾了行李,选了个风和日丽的上午,魏青筠送小孩去学堂后,准备把林占愚送去火车站。
然而不寻常的,他们出门之后发现,街上行人们步履匆匆,都在往同一个方向赶路。
魏青筠四下张望了一圈,赶忙拽住一个看起来面相和善的中年人问:大哥,你们这是去哪?
码头。那人伸手一指:上海的米商要往外运粮了,快去抢吧,去晚了就没了。
抢米?魏青筠一愣。
是啊。说罢,那人挣开魏青筠的手,继续不要命了似的向前跑。
原来是这样。魏青筠很清楚,大家终于是被逼到退无可退。
在如今的情势下,如此至少能保住合肥城的粮食不被运往外地。林占愚望着他:走,咱也去看一眼吧?
成。魏青筠拽住林占愚的小臂:反正家里缺粮,若是能把粮食从这些黑心商人手里抢下来,倒也省得你奔波劳碌。
经此一闹,码头上的粮食一点儿也没被运出去。林占愚和魏青筠挤在人群里,等再出来的时候,虽然大褂被挤得又脏又破,但好歹抢到了口粮。
大家尝到了甜头,奸商想把米往外运便愈发困难。这样的行动不仅护住了老百姓的粮仓,还格外出气,大快人心。
然而对方也长了心眼,每每出货必有当兵的护送。虽然这边人多势众,但肉体凡胎到底是拼不过钢铁的枪支子弹。
暮春之时,出了大事。一伙人想如以往一样把黑心贩子拦住,然而冲突太过激烈,竟有个年轻人中了弹,被打死了。
什么?听刚回来的魏青筠说起这件事,正在炒菜的林占愚皱起了眉:现在情势如何了?
闹着呢。魏青筠放下报纸:想来若是不给出个交代,定然是过不去的。
这阵子米价波动得厉害,趁着便宜的时候我买了不少。可是就算是成色普通的大米,竟也要十万法币。林占愚摇摇头,把菜盛了出来:本就怨声载道了,再加上这一出,如此也是意料之中。
不光是这事。魏青筠压低了声音:工人学生们游行集会的也不少。物价太高,薪资却太低,日子过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