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津的睫毛微微颤动。到了这种地步,景瑜依旧无法相信他的真心, 自己实在是可怜又可恨。
他无声地苦笑,声音因浸了血而显得极闷:若我说没有呢?
没有到了这等时候, 还在坚持吗?
青年的指尖有些僵硬, 蜷缩了起来,淡声道:说实话。
在玉冕的作用下, 陆北津无法再欺骗他。景瑜微微阖眸,等待着一个结果。
男人仍道:我仍是那句话, 所作所为皆出自真心。我是真心想补偿你。想要复活你, 是觉得该死的人不是你。给你匕首, 也是想换你开心。
可是景瑜已经不需要他了, 或者从来就没需要过。他闭上眼睛, 艰难道:可能我早已经失去了让你开心的资格。
景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既疯且狂,偏偏实力强劲,自己又欠了他些许人情。
蛮荒起了风尘,风声飘忽传入耳中,吹起景瑜的衣摆。
他的声音飘散在风中:可你该知道,我不会因敌人而开心。
我并非你的敌人
可你已经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以后还不知道要给我添多少。景瑜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陆北津的一举一动,都在打破他的计划。如今暴露在蛮荒古魔眼中,更是不知道有多少危险。景瑜不担心危险,却也不想让陆北津再替他做决定,玉冕要治好你的伤,还需一段时日。这段时间我不会出去,等你伤好了,我们便分道扬镳。还望魔君多担待些时日了。
语气很轻,可他一连串地说,陆北津开了几次口,也没能打断他的计划。
他头一次觉得面前的人傲慢。可这傲慢很熟悉,就是从他身上复现下来的。他从前怎么待景瑜,景瑜便如何还了回来。像把刀,一次次深入搅烂他的伤口。可比起从前五十年令人麻木的痛,这痛苦的滋味像是杯火辣辣的酒,疼痛之余却别有滋味。
景瑜说完话便离开了,只留给陆北津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陆北津眸中情绪变换万千,最终凝成了苦涩与自嘲。即便景瑜与他相隔天堑,即便每次见到景瑜,心底的苦痛就要翻来覆去地翻腾,可他在这寒芒毕露的刀尖之上,竟然每时每刻地体会到了一种难言的甘美。
像是终于感受到了身体被伤口撕裂的痛苦,男人的肩膀微微战栗着,不敢接受这种诡异的感觉。他好像中了毒。
接下来的几日,景瑜搬去了另一间殿宇。这间殿宇很大,也很华贵,两个人住绰绰有余。就算陆北津来烦他,景瑜也大可以一走了之,再换一间,总不至于没有地方住。
可陆北津就好像是被什么吓着了一般,见到他时,神色总有些躲闪。因为彼此太过了解,那种不明显的躲闪没有瞒过景瑜的眼睛,他总觉得这人好像是刻意在逃开他。
要是那样可太好了,那回去得放几盏河灯庆祝。
陆北津也主动来找过他一次,刻意伪装了,但景瑜仍能看出他心底的不安。
我将神识散出去,听了魔界的风声,陆北津淡声道,古魔会定期收回蛮荒之上的建筑。他似乎不喜欢人类建出的东西。
谈起要紧事时,陆北津还算正常。景瑜便忽略了他面对自己时的那点不安,颔首道:定期是多久?
一年。但巧的是,往回推算,你将我带来的那一天当晚,正好应当是古魔将这片殿宇清除的时候。陆北津微微皱眉道,但是他显然没有这么做。
太奇怪了。如果古魔想要陆北津的身体,或是尸块,那时候便该是最好的时机。
景瑜不觉得自己伤到了他,那古魔来势汹汹的,却忽然消散了,是为了什么
青年坐在水潭边,随手拿了块石子把玩,认真时仿佛世间万物都浮现在他眸中。明如镜的池水倒影出他的身形,陆北津只是望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景瑜见陆北津一直低着头,便问:你对他了解更多些,有头绪么?
陆北津没想到他还会问自己,他以为景瑜早已厌恶了他的多管闲事。陆北津心中一暖,面上却不显,只道:被劫走那日我还有些神智,或许你没有注意到,他的所有攻击,全是冲着我来。
因为我本来就和他没仇。景瑜轻笑了一声,要不是你之前在阎王峪救过我,我说不定也不会管你的尸首如何。更不会被牵连到此处。
陆北津心口像是有只蜜蜂蛰过,伤口上却沾了点蜂蜜,滋味难言,却哪一种心情都不敢让景瑜发现。但显然景瑜也没心思关注他的心情陆北津无声地苦笑一下,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正是因为你与我在一处,他才暂时放过了我?
景瑜:清幽谷的手还没伸到蛮荒里。
更何况是古魔。就算魔修和神道没有仇恨,古魔也犯不着为了他而放弃。
陆北津的脑子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吧。
我也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既然他肯放我们这些天,我便抓紧养伤,先回去了。男人轻应了声,起身离开时,状似无意地瞟了景瑜一眼。
景瑜没看他。陆北津笑自己自作多情,便慢慢回去了。
陆北津受伤后身子很差,昏昏欲睡了好几日,总算明白了景瑜当初在无念峰,为何有段时间总是郁郁。
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却偶然记起景瑜有失眠的毛病,心中出了好些冷汗。他连这都不记得,还总怪景瑜爱生气。若他是景瑜,只怕也不想和那样的自己共处。
回想起在无念峰的时日,已经宛如隔世了,却每每想起总是十分怀念。他终于久违地感觉到了身体与心魂的衰弱,因为支撑他意志的理智,慢慢被情感所吞没。
他太了解景瑜了,所以能轻易分辨出青年冷嘲热讽之下的毫不关心。他在景瑜眼中,轻微得与沧海一粟无异。他痛苦,间或会不甘,却从未起过离开的念头。慢慢地,他感受到,因为他不想。他在景瑜身边很安心,而且很满足。
他曾经试图给自己找许多借口。或许他只是日日夜夜地想着景瑜,做了五十年的梦,才在景瑜重新回到他面前时如此失态。或许是因为古魔与剑骨的联系,让他想起自己剑骨尽碎,躺在清幽谷中时,只能偷偷看着景瑜的日子。他或许是如愿以偿的狂喜,或许是恋旧他陆北津总不能是动了真情吧。
他总不能是迷恋景瑜到离不开了吧。
景瑜看见他辗转反侧,知道那种滋味有多难熬,更知道陆北津再这么折腾下去,伤口一辈子都好不了。他动用了玉冕,强制让陆北津陷入沉睡。
男人睡着后比醒着的时候顺眼很多,景瑜偶尔会看见陆北津眼底的青紫,心中觉得,何必呢。这人原本是云端之上的仙君,却为了一些荒唐的执念,沦落到如此境地。
想补偿他吗景瑜缩了缩腿,抱膝蜷成一团。玉冕之下,陆北津没有撒谎的余地,可这理由景瑜一点也不想接受。
说到底,陆北津当初待他有多不仁不义,在景瑜眼里,都只是情劫的一环罢了。陆北津施加虐待,他利用陆北津渡过情劫。各取所需,便理应一别两宽。
原本是以为陆北津别有所图,可这人没有。那他们之间,便确实不该再有联系了。
睡梦中的男人,像是察觉了他的存在,骤然伸出手来,铁爪一般想要将景瑜扯入怀中。
别再纠缠了景瑜轻轻挪动了身子,轻描淡写地躲开陆北津的一击,对陆北津的胡搅蛮缠有些服气。
男人抓了个空,手指反而被地面蹭得生疼,眉宇皱得极为难过,指尖微颤着,终究没再伸手来抓景瑜。
景瑜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