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贺砺几乎要落下泪来,我就是念儿的祖父。
谢如念又施一礼,娘亲说皇爷爷给了念儿公主的封号,若有日得见,要说谢谢。
探手将孙女抱到自己膝头,贺砺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慈爱,不需言谢,我既是念儿的祖父,那给念儿所有的所有,都是应当的。
哦......谢如念不太懂了,便换了个话题,问:爷爷可是要入府?
对,祖父可以请念儿带路吗?
当然。
门房见公主回来,忙不迭开门,谢如念引着贺砺往府内走,与他介绍自己的哥哥们
最大的两个是许大哥、许二哥,是姝雅姨姨的儿子,姝雅姨姨是我娘亲的好友;第三大的是庄哥哥,是阿双姨姨的儿子,阿双姨姨也是我娘亲的好友;
第四大的是林珵哥哥,林珵哥哥的爹爹是我爹爹的发小,娘亲妙言姨姨是我曾祖母的干孙女、还是我娘亲的好友;
第五大的是我表哥寻翊,是我舅舅的儿子哦.......
贺砺听她如数家珍,觉得不可思议。若没记错,林家小子早就带着妻子去了波斯游玩,怎么儿子却在这里,还有寻峥,出发前才收到他从提州递送的折子,怎么儿子也在这里?
念儿,你林珵哥哥与寻翊哥哥怎么也在壅城?
哦是这样,谢如念挠挠头,因为林勰叔叔出了远门,说路途艰苦,不宜带着林珵哥哥,他便一直在我家住着;然后表哥听说他住下了,便要舅舅舅母将他也送了来。
寻翊这时开口:我的妹妹,天天唤旁人哥哥,怎么能成?
林珵也还嘴:我与念儿算世交,如何就不能唤我句哥哥了?
贺砺瞧在眼里,笑着摇头。
其实这俩儿郎,无论哪个,对念儿来说都算良配。但他也只是想想,将来婚嫁之事,还是要看孙女自己。
只是可惜,他是没这个好运气看到念儿成婚了。
皇爷爷,你要去哪个院子?这既然曾经是皇爷爷的宅子,他应该在府上有自己的住处的。
念儿,爷爷要去皊悦阁。
谢如念想了想,道:可是,府上并无皊悦阁啊......
大约是沣儿心里不平,已将名字改了罢,贺砺摆摆手,是爷爷记错了,念儿带爷爷先去见过你曾祖母罢。
谢沣与寻月棠在城外遇到前来寻人的小厮,正想问是不是念儿又闯了祸,却被告知是公主带了黄爷爷回府,哪里来的黄姓老人不晓得,可老夫人让他俩抓紧回。
二人俱是一惊,当即快马加鞭回了府里。
回到荣安堂时,发现贺砺正与宋氏一道饮茶,贺砺身下是轮椅,念儿正坐他膝头。
谢沣撩袍便跪,臣谢沣,拜见吾皇。
寻月棠也与他一道跪下,臣妇寻氏,拜见吾皇。
起来起来,贺砺抬手,皇位早传了下去,与我无干了。
当日暮食,寻月棠亲自下厨,忙活许久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六七个小萝卜头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努力用饭,宋氏拿着公筷,照顾这个,又照顾那个,想来是应付这样场景的熟客了。
念儿挨着谢沣与贺砺而坐,吃一口爹爹剥的虾,又吃口爷爷去了刺的鱼,高兴地小鬏鬏一翘一翘。
贺砺看了,越发欢喜。
孤家寡人用餐惯了,这样的烟火气,从前他奢望过,却到底不能如愿,不想在生命尽头,还能有与儿孙坐在一处、亲手吃上儿媳张罗的一餐暮食的机会。
若皊儿知晓,应该也会替自己感到高兴罢。
他赞寻月棠,早前便听建川说过你手艺极好,如今总算是吃到。
寻月棠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回:若老爷喜欢,日后总能吃到的。
贺砺笑了笑,没答话,如今鸣苍将皊悦阁都改了,他自然也不会在此处落脚,能来看看便足够了。
这样的天伦乐,又哪敢奢求日日品得?
用罢暮食,贺砺便与他们道别。
谢沣还是冷着脸,别扭地不行,张口半天没说出话,直接走到轮椅后头,推着他往院中线走去。
谢如念被寻月棠牵着走在轮椅一旁,娇声说话:爷爷,府上这么大,不要出去住。
到了记忆中的皊悦阁所在,贺砺抬头,看见萱宁堂三字,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谢沣却未做停顿,直接推着他进了内间,这里已经收拾好了。落下此话,掉头就走。
寻月棠小跑两步跟上,牵住谢沣的手,找了个避人的地方,轻轻拥住了他,念儿头一次见,就这样亲厚。到底是血脉亲情。
反观三哥你,又何尝不是呢?
如今,总该学会与自己、与长辈、与过往和解了。
谢沣没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回抱住寻月棠。
贺砺见着屋内几乎无变化的陈设,回忆如潮水汹涌袭来,他抱起念儿自顾自寻到了谢聆音灵堂所在,在灵位前掉了泪。
念儿,我与你祖母相识那年,她还未及笄,却已凭才气美貌名动京华......
到后来,孙女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贺砺语却未停,竟不知是说给念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了。
贺砺自觉,与谢聆音走后的昏暗数年相比,临终这段日子,已是耀目非常。
他如寻常的老人一般,教孙女读书习字,也投她所好,与她制弹弓、做马棋;在她捅了娄子,爹娘要惩罚时,将小小的人揽在怀里牢牢护住。
清晨时与长子一道散步、弈棋,午间便与岳母、孩子们一道用儿媳张罗的美味饭食。
夜深人静时,饮尽汤药,洗漱完毕,再去灵堂静静待上片刻。
日子好像是无甚么意思,却已是他所认为的最有意思。
但生死不论人心如何满足,神医也只救人不救命,半年之期,转眼即到。
发觉自己已是大限时,贺砺收拾好仪容,又上了来时那辆马车,笑着与谢如念挥手道别:念儿,爷爷要回京了,你在这里要听爹娘与曾祖的话,要好好长大。
谢如念如今年纪,连如此生离也难承受,站在车下,扁着嘴掉泪:爷爷不能不走吗?
不能,爷爷还有事情要做,贺砺又与她挥手,放下车帘,出声让车夫策马。
念儿的哭声在身后渐远,贺砺在车内大口吐血,无力地歪在了车壁之上。
谢沣与寻月棠很快赶到了贺砺为自己准备的那处宅院,靠近病榻之前,贺砺眼瞳已经发散。
寻月棠跪地,哭着叫了声家公。
谢沣也掉了泪,跪地许久,才磕磕绊绊叫了声父亲。
贺砺吃力地笑,听......
这句话到底是没有说完,那个浅淡的笑还停在脸上,贺砺枯老的手无力垂下了床沿,而后便再再无了声息。
壅城外最高的山上,贺砺的衣冠冢与谢聆音的衣冠冢合做了一处。
谢沣与寻月棠一道操持完葬礼,在冢前久久站立。
天将暮时,谢沣才哑着嗓子问:盘儿,我们不会如此,是吗?
明明情深却不得相守,此生最近竟是衣冠冢一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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