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焕也不知该怎么和这造孽玩意儿解释,这么点时间里他们可能真的会死;但若棺中真有极其危险之物,他把人叫出来,只怕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他死死盯着那道越开越大的缝隙,蓝祈也攥住了他勒在自己腰间的手背。夜雪焕能感觉到他掌心里冰凉滑腻的冷汗,再是气恼他欺瞒,也还是本能地护着他,反握住他的手,给予他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
棺盖打开到约摸四分之三的位置处便停住,将将搭在棺体上没有掉落;夜雪焕想象中的一切毒箭、毒烟、毒蛊都不曾出现,只有一股浓郁到几乎能化为实质的甜香气涌了出来。
那味道甜得甚至发齁发苦,直冲脑门,却又不似寻常毒气那般致人眩晕恶心,吸入肺腑后反而如同化为甘霖,十分提神醒脑。
夜雪焕终于回过味来,这香气竟与蓝祈的血香一模一样,却浓郁了不止千百倍。
他猛地想起玉无霜曾讲过的传言,醒祖自己就是契主,并把自己的宿主带入了皇陵;若这香气当真来源于他完全蛊化了的宿主,还和醒祖同宿一棺,岂非当真就如玉恬所猜测的,珑风皇后就是他的宿主或者说,珑风就是契蛊的发源,最终为了醒祖而蛊化成傀。
虽无中毒迹象,蓝祈却陡然间头脑发懵、手脚发软,不知为何就生出了一股想要靠近石棺的强烈意愿,又不敢表露得太明显,更不敢挣脱夜雪焕自己过去,只能讨好一般捏了捏他的手。
刚刚还在呜呜咽咽地道歉认罚,这会儿却又撒上了娇,仿佛那不顾一切把钥匙塞进棺盖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但夜雪焕也实在拿他没辙,最初的愤怒和心痛过去之后,他那些护短的臭毛病就变本加厉,把本该归结到蓝祈头上的过错都转移到了醒祖和楚后头上;横竖都已经开了棺,目前看来也无甚危险,索性就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醒祖带进棺材,让楚后的人不惜拿他做筹码来要挟蓝祈他总要知道自己是输给了什么玩意儿,出去了才好给蓝祈量刑施罚。
他拥着蓝祈,慢慢靠近石棺;另一边的玉恬则更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连头皮都要炸开一般的狂热和兴奋,四只本命蛊不受控制地离体飞出,在石棺上空飞快地盘旋飞舞,似是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满足和喜悦。
那是来自血脉深处的感召,她甚至能清楚地认知到那几步之外的石棺里真实存在着最原始、最纯粹的异血,穿越千年时光直接与她对话,向她发出善意和蔼的问询和邀请。
相比起凤氏,珑风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祖先,是她那身自己引以为傲却被旁人视作异端的血脉的来源。血香入鼻的那一瞬间,强烈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几乎让她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跪在石棺边,周正地三叩首。
行完大礼,夜雪焕和蓝祈也刚好凑了过来,三人互望一眼,一齐小心翼翼地向内探视。
棺椁不出意料是内外双层,外青石内白玉;棺盖也是两层,但紧紧粘连在一起。内层的白玉棺盖小上一圈,边缘处却布满了已经被推进去的榫头,玉棺内壁上则有相应的卯眼,如果没有机括从内部将榫头推进去,棺盖绝无可能从外面被强行撬开。
这是个简单却精巧的设计,不用棺钉而用榫卯结构,说明醒祖的确是有意让人来开自己的棺椁的。
没人能理解这位疯子般的老祖宗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如同他们此时也无法理解棺内的情形一样。
玉棺里并排躺着两具尸骸,左边一具已成干尸,干瘪发黑的皮肉紧巴巴地包裹着枯槁的骨架,无法再分辨生前的面目。它并非如棺盖上的浮雕那样摆出安详入眠的模样,而是侧躺着蜷缩在另一具尸骸身旁,姿态好似婴孩依靠着母亲,又好似信徒膜拜着神祇,既卑微又虔诚,既贪婪又眷恋。
另一具则更为惊人,所有的皮肉和毛发都依旧鲜亮饱满,说年轻都算冒犯,说青涩幼嫩才更为合适;肤白如脂,发黑如墨,唇红如血,安安静静地阖着双目,甚至都没有一点死尸该有的青灰色,若非是躺在棺材里,根本就与睡着无异。
而那张脸简直惊为天人,又美得十分诡异奇特,说不出具体好看在哪里,但看到的第一眼就让人挪不开视线,几乎已不似人间之物;路遥这个丹麓第一美人与之相比,就只能是个满身烟火气的凡人。
这就是珑风?玉恬喃喃道,的确是完全蛊化了,所以才能保持蛊化前的形貌,不死不生,存留千年。只是
她疑惑地蹙起眉头,怎么会是个男子?
事实上,光从形貌根本无法分辨这具蛊傀的性别,但它身上的衣饰却的的确确是男子的制式。更为惊悚的一个细节是,虽然两具尸骸身着同样的明黄衣饰,衣料也比之前所见的鲛绡成色都要柔软亮泽,但干尸身上的交领是左衽,而蛊傀身上却是右衽,暗示着它并没有真正死去。
诚然这具蛊傀或者说是珑风的性别无法单凭衣饰来判断,玉恬也不可能为了这点细节就扒裤子验身。无论如何,珑风是诞下过子嗣的,否则那身异血也不可能传承千年,至今还在玉恬体内流淌。某些野史传记里曾说珑风当年陪醒祖征战天下时常做男子打扮,很有可能是醒祖感念当年的糟糠情意,才特地给珑风扮了男装入殓。
此时此刻,玉恬已经没空理会蓝祈为何要开棺、如何开的棺,所谓的千古一帝在她眼中也不过就是个老干尸,掏空自己一手建立的国家来修建皇陵,徒留下身后无数不朽的传说,到头来还不是凄惨无力地躺在棺材里,被他们这些后世之人居高临下地围观。
她呼吸急促,心跳声咚咚如擂鼓,即便脸上看不出异样,但眼中激动的光芒就如同头顶上那四只团团乱转的本命蛊一般,想藏都藏不住。
她不太敢对珑风的蛊傀之体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可若是能抽一点最精纯的异血带回去,绝对胜过无数典籍记录,能让她更直观地了解这种异能的本质。
异血传承不易,生存更是艰难,老祖宗若在天有灵,应该会体谅她的吧?
她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夜雪焕和蓝祈也在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棺中的每一个角落,试图寻找那个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的重要之物。然而整个棺中干净得一眼就能望到底,除了两具尸骸之外空无一物,不似寻常墓主那般把最贵重的东西放在棺里、穿在身上。当然凤氏墓葬还有另一些习俗,比如要把遗体全身各处穴窍都用玉石塞住,包括眼耳口鼻、肚脐以及
珑风既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估计是没有这些,但醒祖呢?这老疯子会不会按照丧葬习俗,死前把自己前前后后都塞牢?
难不成还要把这老干尸捞出来,扒干净了一处一处检查?
三人各自打着对逝者极其大不敬的主意,脸色都阴晴不定;莫染刚好就在此时从耳室里走了出来,眼角眉梢尽是喜色,手里捧着一只妥善扎紧的小锦囊,大笑道:总算让老子找着我日!
他还没来得及向众人分享找到广寒玉的喜悦,一出门就见那三人围着已经棺盖大开的石棺,眼睛都死死盯着棺内,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老子找个东西的工夫,不至于就把你们闲到要开棺材玩了吧?!
童玄惦记着夜雪焕先前的传唤,此时虽见没有危险,还是扶着腰间佩剑站到了主子身后,一声王爷才喊了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被棺内的奇异景象惊得半晌无言。
夜雪焕正烦躁着,没心思应付莫染,勉为其难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敷衍道:找到广寒玉就好,一会儿就出去吧。
莫染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何况他也是个不甘人后的性子,好奇心全被钓了出来,哼了一声就朝地台走来,非要看个究竟。
玉恬已给自己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终于鼓足了勇气,指尖化出两只血蛊,探向珑风颈间;蓝祈也似乎在它掌心下看到了一团不同寻常的鼓起,伸手要去翻看。
没人理会旁边那个煊赫万世的醒祖,千年之前所有的隐秘,眼下看来似乎都在珑风一人的身上。
就在两只手堪堪要碰到珑风时,那对鸦羽般的睫毛忽然颤了颤,沉睡千年的蛊傀就那样毫无预兆地睁开了漆黑的眼睛。
莫染才走了几步,就见棺边四人脸色骤变,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向后跳开,夜雪焕将蓝祈护在怀里,童玄拔剑挡在他二人身前,玉恬的血蛊也没能放出去,几人胸口都剧烈起伏,惊魂未定地远远瞟着棺内。
莫染没看到最惊悚的一幕,但接下来的画面也已经足够惊悚。
大开的棺盖下缓缓坐起来一具不知是人是鬼、是死是活的尸体,那容颜倾国绝色,一对瞳仁黑得如同夜空浩瀚,虽空洞无神,却又不似外面的尸俑那般僵硬灰败,精致漂亮得如同一个人偶;与其说那是一具尸体,不如说是个有血有肉却没有灵魂的躯壳,是个已经失去了主人,却也无法获得解脱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