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觉得蓝祈那惊鸿游龙般翩然落地的身姿美妙极了;就如同那个初见的雪夜,蓝祈也是这样出现在他眼前,灰头土脸、疲弱狼狈,可那身泠然傲骨却是任何尘泥脏污都无法掩盖,无论放在何处都熠熠生辉,可爱得让他挪不开视线。
你啊他认输一般摇了摇头,一向冷厉的凤目弯成了极为温软的形状,过来,让我抱抱。
蓝祈阴沉着脸在他身边坐下,扬手先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才把自己埋进他怀里,却又赌气一般把头撇向另一边,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这一巴掌当然没怎么用力,夜雪焕却还是猝不及防,一边用仅剩的力气将人抱紧,一边哑声调笑:蓝儿原来这么凶的,难为你和我装乖装到现在。
蓝祈根本无心与他调笑,颤声道:是不是只要我欺瞒你一次,你就不要我一次?
没有不要你我岂会不要你呢。夜雪焕将下颌抵在他发顶,喃喃道,我舍不得你死,又舍不得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蓝儿,我是真的拿你没办法啊
蓝祈心如刀绞,眼泪无声滑落。他用力抱紧夜雪焕逐渐开始失温的身体,鲜血从右腹的贯穿伤中汩汩流出,将两人的衣衫浸得透湿,转眼又变得透凉。
乖宝贝,转过来好不好?夜雪焕咬了咬蓝祈发白的耳尖,让我看看你再让我看看你。
蓝祈这才哽咽着转过头来,凑上去亲吻他的下颌,慢慢又吻到唇上,轻轻柔柔地辗转厮磨。夜雪焕眼前已是一片暗沉,意识随着血液和体温一并流失消散,甚至连触觉都快要失灵;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尝到蓝祈唇上那又苦又涩的味道。
乖,不哭。他吃力地喘息着,似乎每说一个字都在变得更虚弱一些,却又温柔得一如往常在被窝里的小情话,到死我们也还在一起就是儿子有点可怜。
蓝祈闷闷道:锦鳞会体谅我的,也会把少主养好的。
你这自私的小猫儿。夜雪焕失笑,不过也好,我的乖小猫儿,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
他闭上眼,依稀还能感觉到颈间温热的肌肤和湿润的水意,却已经听不清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只是本能地吐露着最后的心声,蓝儿此生得你,我心满意足。
嗯。我也是。
蓝祈柔柔地回应,却已经得不到进一步的答复,耳畔唯剩下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蓝儿
仿佛是攒起了最后一点力气,夜雪焕侧头,紧贴住蓝祈的侧脸,不见唇瓣翕动,只传出一点飘忽的气音,若真有来世你还会不会
他惯常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可到了最后,他终究还是无法满足于这一世里短短数年的缠绵。只可惜来世之约尚未出口,便断绝于最后一声长长的叹息里。
那一刻,蓝祈心中竟感受不到任何悲恸凄楚,只剩下无尽的空白和灰败,安静虚无得如同天地初始,宇宙洪荒。
他本就是不该存在于阳光下的暗影,生命中一切鲜活的光亮和色彩都由夜雪焕亲手涂抹,如今也随着他的离去而褪色回原本的枯槁模样。
他们之间原就如同藤萝与大树,失去树干支撑的藤萝即便能够苟活,也不过是匍匐委顿于地,再也不能往高处肆意攀爬。
他把自己蜷缩在那个最喜欢的位置里,那里仍有熟悉的体温,仍能听到几下不规律的、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的心跳,但完全停止也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甚至懒得动一动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唯一的出路已被他踏断,即便用契蛊换命也绝无生还可能,所以根本不用做什么挣扎抵抗,只需要等着完全坍塌的山腹将他们一起埋葬他要做的只是闭上眼睛等待,然后与深爱之人一起沉眠到地老天荒。
山腹仍在持续塌陷,石桥也在逐渐崩溃瓦解,碎裂的桥栏和桥板落入下方的裂谷中,发出扑通扑通的沉闷声响。
在完全放空、等待死亡的间隙中,蓝祈终于后知后觉地听出了点不寻常来。
石块落地会是这种声音么?这分明是落水。
而且那从刚才起就清晰无比的隆隆巨响也未免太连贯绵延了一些,与其说是山壁坍塌,不如说是激流在撞击石壁。
蓝祈猛地一个激灵,一手扶住夜雪焕的身子,动作危险地将脑袋探出桥栏,看向下方。
那看台上方的灯台居然还在苟延残喘,摇曳出可怜兮兮的蓝色火光;但只需要这么一点点光亮,他便完全能看得清楚,下方那道十丈深、三十丈宽的大裂谷中,正急速奔涌着夹带山泥的浑浊水流!
他们来时绝对没有这些水流,但要保证皇陵机关枢纽能运作千年,以活水驱动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山中有活水倒并不稀奇。
是山体崩塌引发了山洪倒灌,还是说这也是皇陵原本的机关设计之一?
他暂时无暇细想,盯着湍急的水流,呼吸也一点点急促起来,那颗原本快要归于沉寂的心重又剧烈跳动,咚咚地逼迫着全身血液奔涌沸腾。
如此大的水流量,流了这么长时间,水位却一点没涨,只能说明这水流另有出口!
这当真是柳暗花明!
蓝祈激动地捧起夜雪焕的脸庞,在他额上重重地亲了一下,将他紧紧拥入自己怀里,喃喃道:容采还有希望
他觉得自己方才真是鬼迷心窍,他分明对自己偷偷发过誓,要让自己的心上人永远人如其名,永远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他对彼此保证过要永远替他守住一颗本心,又岂能让他有这种毫无生气的模样?
他是重央朝国士无双的荣亲王,他这无数荣光加身的一生才刚刚起步,他还有无尽广阔的器量和可能性,又岂能黯淡无光地殒落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下?
只是从今往后,或许再无人能陪着他治军杀敌、守土开疆了。
可即便如此,蓝祈心中竟也无半点畏惧和痛苦,亦没有什么无聊的自我满足,只有满腔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和一点淡淡的怅惘释然。
那一瞬间,他才真正理解了夜雪焕说舍不得他时,到底是何心情。
容采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在刚才被自己扇过耳光的脸颊上小心翼翼地亲了亲,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一定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倘若夜雪焕真能听到他这番话,这会儿怕是又要按着他打屁股了吧。
他轻轻地笑了笑,扯开两人的衣带,将自己与夜雪焕紧紧绑缚在一起,又抱住他的脖子,单方面索要了一个漫长的亲吻。
再然后,他抱着那逐渐变得冰冷沉重的身躯,与山腹间不断滚落的碎石一起,坠入了下方不知会通向何处的湍急水流之中。
你说谁?
皇陵外的山谷中,玉恬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盯着莫染,你再说一遍,蓝祈说是给谁?
奈何桥两边互相独立,这一点蓝祈没有说错,尽管地宫主体坍塌得不能再坍塌,那条黄泉路终究未受波及,她总算得以平安脱险。
被亲兵从出口处扶出来时,外面已是第二日傍晚,暖黄的夕阳刺得她睁不开眼,踏上地面的同时就晕了过去。
亲兵们忙将她抬入帐中,一面让随行军医给她诊断,一面让人下地道探查情况,中途就遇到了浑浑噩噩的莫染和童玄。
玉恬的情况不算太好,失血、脱水、体力透支、精神衰弱,但好在并未受伤。她的额带在之前的奔逃中早已散乱,亲兵给她擦脸时就摘了下来,看到那两点眉砂时都吓得不轻;好在他们也无甚见识,不知皇后的眉砂与寻常命妇不同,没看出区别,但也不敢轻易碰她,生怕冒犯了贵人。军医里基本也没有懂妇科的,不敢给孕妇随便用药,只给她喂了点淡盐水,等她自己恢复。
玉恬醒来时已是深夜,莫染和童玄都在,只是不见了夜雪焕和蓝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