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曾经努力想得到他们认可,但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努力不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
夜雪焕默然。
他想起自己断在皇陵后山的长发,想起自己也曾在夜雪极的病榻前说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渣。
从这个角度而言,楚长凌只是做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罢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挺嫉恨长越的。
楚长凌望着远处打打闹闹的小夫妻,露出了些许怀念和释然的笑容,他跟着你驰骋沙场,所有人都知他是你的心腹,自然也不会要求他为楚家付出多少心血。而我身为楚家长子,终有一日要接手楚家,要像父亲一样时时刻刻将家族利益摆在第一位,被迫变成我最不想变成的样子。
庆化宫变之前,我故意把长越放走,其实多数都是出于私心。
我从那时起,就在盼着父亲落败,盼着楚家衰亡。我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很快就会到来。
夜雪焕轻吐了一口气,突然理解了他为何会向夜雪权投诚。
他们从本质上就是同一类人,束缚于身边各式各样的无奈之中,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冷眼旁观,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而后挑选最合适的时机,以最雷霆的手段堂皇入局。
越是隐忍之人,爆发起来才越是疯狂。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养育之恩,不是任何仇怨可以相抵,这我明白。楚长凌平静道,可若是这养育之恩终将成为我不幸的源泉,我宁愿亲手斩断。
父亲谋逆逼宫,终究难逃一死。可只有由我动手,才会让所有人对我失望,才不会对我提什么重振楚家的要求。
唯有斩断这道枷锁,我才能是我自己。
他将手伸向雷云渐浓的天边,那只手白净得完全不似染过鲜血,可那五根修长笔直的手指却显得极为有力,仿佛都能拨开厚重的云层,指引遥远的前路。
我并没有多么无可奈何,我也并没有在忍辱负重。我只是想凭心而活罢了。
他也许永远不会和楚长越倾诉这些,但夜雪焕却能懂。
他虽已抛却执念,可以肆无忌惮地快意山河、再无拘束;可在某些时候,他又不禁会觉得,楚后就是故意要让自己成为他身上最后一道枷锁,再让蓝祈来成为斩断这枷锁的利剑。
今日的局面,或许也依然没有脱离她的预料。
他已经无法探究自己的人生里究竟还有多少楚后留下的痕迹,也终究没能明白这份沉重的母爱于他而言究竟是福是祸。但无论如何,如今的他终于可以是他自己。
而楚长凌也是一样。他情愿背起弑父叛族的罪名,只为了能凭心而活,用他自己的方式谋划山河、定国安邦。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他这样的勇气和觉悟,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样,默不作声地站到了皇帝近前。
你会是个好将领。夜雪焕轻声道,陛下也会是个好皇帝。
楚长凌看着远处的楚长越,叹道:可陛下和我都不是什么好兄长。
夜雪焕失笑:我与长越也都不是什么好弟弟。
此言差矣。楚长凌回过头来,笑意中略带促狭,在我心里,长越永远都是个好弟弟。
他的眼中有流光闪动,未竟之语都在那一笑之中。
我今日与姚老元帅有约,就先进城了。
楚长凌没给他回话的机会,让手下禁军先去备马,身负皇差,还要赶回去复命,就不再回来与你招呼,直接从千鸣城回都了。
他退后两步,郑重地对夜雪焕揖首行礼:珍重。
他身为禁军统领,长伴皇帝左右,不得随意离宫;而夜雪焕和楚长越身为边王,即便有特权,也不可能真的无诏回都。皇帝就更不可能没事找事,隔三差五把自己的禁军统领派去边王封地宣诏办差。
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期。
但他们都并无遗憾。
珍重。
夜雪焕亦郑重回礼,再抬头时,楚长凌已然在几步开外,洒脱地挥了挥手。
楚长越依旧深陷家庭矛盾之中,仿佛完全不曾察觉他们在远处进行的一番对话;只在楚长凌走远之时,悄悄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相见时难别亦难。
从今往后,唯有各自安好。
夜雪焕假装没看到楚长越的那一眼,也懒得去劝架,估摸着孕妇的怒火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下去,不若回家陪小娇妻补眠。
荣亲王府这场大婚办得极为铺张,光是流水席就开了大半个月,郡下各城摆了一轮,连沧珠郡都没放过。
婚礼之后又去了亟雷关,在帅府里大宴三天,让因为轮值而没能去王府的将士喝了个足,甚至还去长隅山沿线的边村和岗哨里摆了宴席,欢声笑语在戈壁滩中传去甚远,让边蛮听到也不知会作何想法。
林熙泽这回避无可避,红着眼睛来敬了酒、祝了声百年好合,也不知他是高兴还是难过。
然后他就被程书隽拖进了人群,灌了个昏天黑地。
意犹未尽的荣亲王甚至还想去莽山郡再摆一轮,只可惜延北王抵死不从,还威胁要上疏弹劾他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否则何来这么多钱。
荣亲王对此嗤之以鼻,并嘲笑了延北王的抠门和贫穷。
延北王震怒,遂恶狠狠地在荣亲王亲弟身上出了这口恶气。
夜雪焕当然没有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事实上各城的流水席都是当地富户自发出资;起因是路遥暗中授意吴家出资在千鸣城起了头,其他各城也只有争先恐后地跟风,就怕扫了夜雪焕的兴。路遥抛砖引玉,实际上花出去的钱还没有各城官衙送上来的礼金多,玩得好一手劫富济贫。
六七月间的西北暴雨倾盆,然而百姓热情不减;各城官衙外搭着雨棚摆宴,男女老少或打伞或披蓑,排着队要去分一杯荣亲王的喜酒。流水席摆到哪里,哪里便万人空巷,一时间全重央都在沸沸扬扬地议论这场旷世婚礼。
而更加如火如荼的一个话题,就是荣亲王妃额上的眉砂。
礼部早该得了风声,但谁都没敢声张;消息传出来后,御史台大骂夜雪焕伤风败俗,皇帝却赞扬他不拘于俗、破旧立新,顺带把识时务的礼部尚书大肆夸奖了一通,还趁热打铁又推了两条新政,更下旨鼓励各级官员要大胆地推陈出新,切忌墨守成规,十分不要脸地借了一阵东风。
而无良书商路老板比他更不要脸,反借着皇帝的这一句赞扬疯狂推广新话本,各类衍生铺天盖地,说书的、唱戏的、作画的、作曲的,但凡有点技艺的都要凑一凑热闹,生生把一套茶余饭后的消遣捧成了传世经典。虽然谁也不敢明说是王爷和王妃的故事,但这并不妨碍大众百姓对此津津乐道。
等到雨季过去,千鸣城便迎来了一年中最舒适的时节,日日秋高气爽;然而在晴市最热闹的执月楼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路大老板转移阵地后就从了良,放弃了风月事业,重新开业的执月楼在王府扶持下成了全城最大的酒楼,从早到晚都人声鼎沸。
只见平地里起了一阵白烟,少年熟悉的身形从其中逐渐浮现;四下弥漫着清雅的香气,那是天地间各种奇花异草滋养出的独特异香
说书先生正在台上讲得吐沫横飞,少年的眉眼一如当年,额头上却多了两点鲜红的印记,那是三百年前曾经滴落在他眉间的神血
故事还未讲完,台下一群小姑娘已经抱作一团,哭得稀里哗啦,甚至连说书先生自己都暗暗抹了一把眼泪。
而在楼上的雅间里,身为故事原型的荣亲王妃也已经濒临忍耐的极限。
真的非要听吗?
为何不听?
荣亲王一脸玩味地箍住了自家王妃的腰,逼着他坐在腿上,从头到尾地听完了这段据说是城中三个月来最受欢迎的评书,还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身为封地的王妃,你难道不该随时体察民情,忧民之所忧,乐民之所乐么?
蓝祈看了眼底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们,无辜叹气道:可我实在哭不出来。
那是你还没听到最关键的剧情。夜雪焕含着他的耳尖低笑,洞房那晚我讲给你听的,你不是哭出来了么?
蓝祈:
众所周知,荣亲王妃成亲前就脾气大心眼小,成亲后变本加厉,一言不合就要和他家王爷动口,导致王爷三天两头脖子上都有牙印。
夜雪焕笑着躲开,转而在他眉间亲了亲,莞尔道:三百年前滴落在眉间的神血,路遥也真是想得出来。
蓝祈哼道:还不是你授意的。
夜雪焕故作宽宏道:左右是为王府赚钱,王妃就别太计较了。
能公开改编的评书自然不会有那些不能见人的后续情节,结局停留在主人公相拥而泣的美好场景上。趁着满场听众还沉浸在回味中时,荣亲王妃终于坐不住,起身开溜了。
西北都传小蓝王妃走不了十步路就要抱。夜雪焕伸着双臂,神情似笑非笑,怎的王妃今日竟不要抱么?
蓝祈一脸漠然地径自下楼,这不是还没到十步路呢。
等出了执月楼的门,身娇体软的小蓝王妃就抓住了他家王爷的衣袖,走不动了。王爷抱。
夜雪焕喷笑出声,蓝祈自己都没忍住,笑弯了一双甜软的杏眼。
夜雪焕替他系好薄斗篷,扣好兜帽,这才将人抱了起来。如今天气逐渐转冷,昼夜寒凉,也不能在外面玩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