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赤城深深地看着她,沙哑着声音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祝百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纤长的手掌张开又合起,她的指骨比寻常女子粗大,指腹也布满了粗糙的枪茧:记得那场天雷吗?
燕赤城缓缓颔首。
几百年前四百一十三年前,祝百凌看着远方,燕赤城注意到她想事情时的神态和谢秋石很像,他们都喜欢看着遥远的地方,只是谢秋石的目光总是像鸿毛那样飘飘荡荡,苇花似的没有分量,甚至没有实体,不知道落在何处,而祝百凌的目光则如箭尖,锋利簇集,瀛台山有一场盛大的天雷那个时候谢秋石还没有成仙,我和你也只不过是两团模糊的神识。
我记得。燕赤城徐徐道,在那一次后,你开了花。第一次。
祝百凌摇头笑道:可我并不想开花。我无疑招蜂引蝶,供人赏览,更无意结果生实,繁衍生息。
燕赤城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
那场天雷,对你来说不过是寻常不过的一场气象。祝百凌道,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永远不会知道它劈断了我的根系。
燕赤城嘴唇一动,身体像是凝滞了一般,僵立在地。
祝仙子续续道:草木有还阳之说,若是根系枯死,枝干中却仍有养分,还能短暂地开一季花、生一季新叶上天似乎想看我祝百凌的笑话,我不仅在将死之时第一次开了花、结了果,还第一次成了精魂,修成了人身。
天雷本就蕴藏仙意。燕赤城沉声道,它既是你的死劫,又是你的机缘。
是么?祝百凌冷笑,仙意要看我的笑话?
燕赤城摇头道:天道无情。
祝百凌喝道:可我偏生最恨旁人看我的笑话、左右我的生死!一道天雷,要我生我便生,要我死我便死,岂有此理!我叫我的枯根攀上了生魂树的根系,我们缠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是谁我骗了天道,骗了天帝,我成为生魂树的一部分,我不再是一棵方生方死的老桃,我要做和你平起平坐的姊妹!
你也骗了我。燕赤城轻叹一声,垂下双目痛苦地说道,你从没有告诉过我,你依托于我而生,我也从不知道斩断生魂树,你也会死
那是我的耻辱。祝百凌抬起眼睛看着他,声音却渐渐的平稳下去,甚至带了些罕有的温和,如果你知道,你会放过我吗?
燕赤城没有开口。
祝百凌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你知道告诉你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会把我的生命和你那不值一提的俗情放在秤的两头秤量,在我看来,这比要了我的命还要耻辱。
她一字一顿,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完,又道:我不恨你,燕赤城,你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在你眼里至始至终十分公平而我只不过是尽我最大的努力,抛开对你的依附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叫所有人都知道一株随天地摆布的草木也有一天可以与天地同寿,可以摆布自己的命运。
你能做到么?燕赤城忽然道,通过妄夺他人生命,通过欺骗、加害谢秋石?
有何不可?祝百凌冷冷地看向他,鹰食蛇,蛇逐鼠,鼠食草谷,生灵要存活,就须以生灵相补,哪里又有真正的善恶对错、高低是非?
燕赤城长叹一声:既如此,你又为何只给贪欲熏心之人用金缕衣?你为何不将这尸婴化作粉末,散之天地,不分对错地去攫取他人的精血生命?
祝百凌蓦地拢紧掌心,攥紧了拳。
你要的太多。燕赤城终究道,祝百凌。
他没有再叫自己的妹妹朱眉,似乎在祝百凌揭穿寄生一事后,他们便无法再继续维持名存实亡的兄妹本分。
寂静维持了许久,直到祝百凌沙沙开口,声音嘶哑:枯心枪在何处?
孔雀惊道:仙子?!
仙子,您刚刚和那谢秋石恶斗过
幽冥众弟子接而开口,燕赤城低眉看向祝百凌,墨袍一展,长臂一招,白缨枪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攥在手中。
祝百凌手执濯红缨徐徐起身,声音淡淡:你我之间,曾相依为命,曾相携而行,交过共同的朋友,喝过同一杯酒,看过同样的山川河流,在孤零零的山头共度了几百年的岁月
也曾龃龉不断,横刀相向。燕赤城接话道,只是如此开诚布公,坦诚相对,却是同一次。
祝百凌挑眉一笑,长枪枪尖陷入泥沙中,一点点往前划出一道刻痕:你的眼睛里没有杀意,你并不打算杀我。
燕赤城道:你也是如此,朱眉。
但你会阻止我,你会让我对谢秋石毫无威胁。祝百凌道,这等同于杀我。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一顿,忽然高亢起来,柳眉倒竖,她几乎是尖声咆哮道:收起你的假仁义!我们之间早有一战!当有一战!无论谁胜谁负,谁死谁活,这当是最后一战!
天地变色,风云斗转。
百花谷笼罩在积雨墨云之下,偶有降雷,但众人皆知,这不是寻常雷闪,而是仙力碰撞、刀枪相加时招来的异像!
幽冥众女无法像介入祝谢一战时插上一脚或是从旁相助,只得摆出瞻仰仙圣的姿态,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凝神静气,屏息以观。
跪在最前列的不是教主孔雀,或是四大护法中的其他人,而是毕鸠,毕鸠仍然如抱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抱着怀中尸婴,双目赤红地看着有如交缠的飞星般纠斗的兄妹,双臂隐隐颤抖。
孔雀半揽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没事的,阿毕,仙子不会有事的。
毕鸠用力地点头。
两人不再说话,与此同时,空中一红一白两杆长枪发出一连串的碰撞,四溅出一连串火星,下头却无法听到分毫的碰撞之声,只能听到空气凝滞时震动发出的重重嗡鸣。
孔雀教主试图施咒缓解耳畔的嗡嗡之声,然后仙诀还没掐出来,口角便已溢出血,她当即往后退了几步,众弟子一概退到离二人方圆百米之外。
孔雀姊,碧湖颤声道,你看得出来谁占上风么?
孔雀尚未应答,一旁的毕鸠已大叫:燕赤城怎么可能败得了仙子!你休要在旁边扰乱人心!
孔雀微微皱眉:阿毕。
毕鸠涨红了脸。
碧湖,孔雀教主此时才缓缓回头,看向一旁担忧的护法,我虽看不清仙人斗法,但我对局势已然有所把握。
教主,仙子本源不足,又与谢秋石那小贼有过一场恶仗
孔雀摇头打断了她:燕赤城没有杀意。
碧湖一愣:什么?
燕赤城不想杀仙子,而仙子是为了存活而战。孔雀道,她的声音平稳如镜,若他们本该势均力敌,那么如今,胜负已分。
毕鸠双目微颤,僵硬的嘴角微微抬起:教主的意思是,燕赤城合该命绝于此!
孔雀微笑不答,目光却至始至终未离开颤抖的二人。
锵
呯
一阵戗风扫过,散落的火星在枯草中引起一场燎原之火,伴随着滚滚雷声,众人注意到,龟裂的土地上洒落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仙子!
仙子
又一阵雷霆般的碰撞之声震耳欲聋地响起,两个黑点如流星一般坠落在地,率先落地的是祝百凌,她束起的长发已然披散在肩头,青衫上斑斑点点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迹,红缨枪指向地面,枪头陷入泥地之中,血槽里汩汩滴落浓稠的血渍。
幽冥众女发出一声欢呼,就在此时,燕赤城身如坠矢,单膝点地,枯心枪的缨子被鲜血染得绯红,一时半会竟与祝百凌那杆濯红缨无法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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