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尧似是听闻风声,早已携众宫人守于门前,不出数时,便见桃源仙君裹纱赤足,飘飘降地,瞧见他第一眼便笑道:临尧上仙,别来无恙!
谢秋石寻常时候从不记人姓名,杀人之时更记不住,但此时却脱口而出,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暗道:临尧老兄,死到临头能被我谢秋石记住名姓,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临尧眉平鼻宽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稀色:谢老弟,如此知礼识数,倒不像你了!
谢秋石哈哈大笑,赤着脚走上前,搭了临尧的肩膀,带着他往里走,
临尧使了个眼色,几个童仆忙施起仙术,室内登时垫满了软毯。
有心了。谢秋石笑嘻嘻地往榻前一坐,素白的脚掌不染尘埃,脚趾钻进地毯的皮毛之中,你到底是弄到了什么好酒,这么急着要叫我来?
也不是什么好酒。临尧叹道,只是这恐怕是我和谢老弟最后一次推杯换盏了,总免不了心切了些。
谢秋石轻轻一笑,晃了晃递到手中的白玉盏,脸上丝毫异色也无:为何这么说?
求仙问道,凡人毕生之所求。临尧轻拂胡茬,摇头晃脑,纵使成了仙,也不免向往走得更深更远,去找至情至理之境,不断炼化修为。
可真有追求。谢秋石抿了抿嘴,上翘的唇珠不自觉地上撅,好像是在耍弄脾气,但他的声音却平静如止水,我倒是最嫌这些事情麻烦,什么道啊孽啊,让我多想一下,都嫌头疼。
临尧哈哈大笑,也不恼怒,只道:谢老弟是真性情之人,如此活着,倒也是极痛快的。
谢秋石听到痛快两字,便皱起了脸,闷头喝酒,不愿再多说半句。
临尧自顾自地讲起来:自从谢仙君归位后,鬼道的处境便日益艰难,帝君大有杀尽天下鬼修之势,这让我不得不有所准备。
他意有所指,谢秋石心头一跳,皱眉抬头:你与我说这个做什么。
我知道你听不得旁人说秦灵彻半句坏话。临尧的声音沉下去,他是第一个找到你的,在意你的人,你只相信他,从不相信别人。
谢秋石哼哼两声,又道:他是个混球。
临尧嗤笑:那这个混球,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曾经也是个鬼修?
谢秋石眉头一跳。
我飞升登仙之前,曾是一凡间修士,本来没有成仙的妄念,只顾斩妖除魔,荡尽天下不平之事。临尧端起一缸清茶,昂头喝起来,又道,有一日,我去剿除一伙山匪,不料那山匪中有一人修的是厉鬼道,狠辣凶暴至极,不仅滥杀无辜,还凭一己之力,虐杀我师门多人
谢秋石听得笑出声来:你怎不说是你自个儿无能?
临尧含笑摇头,声音里确然带了几分羞惭:也确是我自个儿无能。我凭着一身外功闯到那山匪身前时,已然半身不遂,苟且求生。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谢秋石好奇道。
我当时趴在地上,见那厉鬼修士赤着上身,背上纹着一套鬼修功法。他正满目暴虐残杀我师父师兄,又为色欲所纵奸辱我师姐妹,未发现我从他身后靠近临尧的声音越来越沉,缓慢如许,我本该致力于苦思计谋救我门人,然而实际上却满心暴怒,无法思索任何事,他背上的功法像活物一样钻进我的眼睛里,我盯着它们,越盯越恐惧,我发现我竟然能看懂每句话的意思。
谢秋石啧啧称奇,摇头笑道:你合该是个修鬼道的。
临尧猛一击掌:我在门中,根骨最为平庸,修为亦属中流,但活下来的师兄弟告诉我,那一日我如神兵天降般战得虎虎生风,双目赤红,灵力充沛,似乎再来十个山匪都不是我的对手,但我早忘了那些,我只晓得愤懑和惧怕,心里都是忧恨惧怒,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东西。
率性纵欲不知律,是为鬼。谢秋石幽幽道。
那夜结束后,我逼自己忘了那功法,忘了那夜的一切。临尧缓缓道,可有个东西,留在我身上,永远没法消失。
说着,他站起来,扯开前襟,露出宽厚的胸膛,谢秋石抬起眼,注意到他心口至喉颈的位置,蜿蜒着一道漆黑的纹路。
这就是那个厉鬼修纹在身上的东西?谢秋石讶然,心中又道,也是秦灵彻要你非死不可的理由。
这东西是活的!临尧惨然道,凡阴雨天,它便游动,雷鸣电闪,或是近了火,它便挣扎它不伤人,也不伤己,只是时不时点醒我,叫我晓得它还在我身上,叫我回想起,回想起那一夜来。
谢秋石盯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两人又饮了满杯,他才徐徐开口:你要继续求知问道,便是为了除去此物?
临尧叹气不答。
还是说,你告诉我这些他突然话锋一转,解下腰间短剑,搁在桌前,是为了求我今日饶你不死?
临尧蓦地抬起眼,双目中精光大现,却没有多少讶色。
你早知道。谢秋石挑了挑眉。
谢仙君。临尧哑声道,我虽曾当过一夜鬼修,却从未错伤一条性命,唯一一次入邪道,亦只为了护佑苍生,成仙后更是严以修身,不曾妄动半分。
这话你该和秦灵彻去说。谢秋石无聊地耸了耸肩,我从来不听这些。
临尧摇头:紫薇帝君以你为刃,立誓杀尽天下鬼,不辨善恶,不分青红,如此做法,与邪道有何异?我为了阻止他行此孽事,纵使不走道貌岸然、光明磊落之路,又有何不可?
你要叛他?谢秋石坐直了身子,目中精光大涨。
对你而言,他可杀我,我却不可叛他?临尧惨然喝道,你问我求知问道是不是为了除去此物错了!大错特错!我求知问道,是要弃仙成鬼!秦灵彻残暴无情,我便要证明给他看,纵使为鬼,也可匡扶正气,治天下太平,诛暴君而统盛世!
谢秋石定定地看着他,缓缓拔出短剑,转着镶金嵌玉、华丽非常的剑柄:你要杀秦灵彻,也就是要杀了我。
临尧咬唇不言。
你设这酒席,看来既不是为了饯别,也不是为了求饶。谢秋石随手取过小几上一柄折扇,轻轻摇起来,你是给我摆的鸿门宴,对吧?
他话音未落,屏风后传来一阵肃杀之音,数十名仙兵将他团团包围,手持雪刃。
就凭这?谢秋石不可置信地笑起来,扇柄一一点过来人,目有怒色,他今夜头一回发脾气,只因觉得自个儿被这老朋友看轻了。
自然不敢小看了谢老弟。临尧大笑,谢老弟,你在我这儿喝了几个月的酒。味道可还满意?
第109章
谢秋石脸色顿时沉下去。
他微扬折扇掩了半边脸,一双翠目眯了眯,似嗔非嗔,好似尽藏怒意,哂道:好上仙,好哥哥,竟早早开始祸害我了。
临尧仰天一笑:谢老弟,小小毒物,不见得能损你几分功力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