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冉冉升起,然而,在碰到那潮湿的簿册时,复又化为一缕细烟,继而灭去。
他定睛一看,只见那本书上写着五个熟悉的大字:
《八荒独尊法》。
燕赤城心中一动,他将那《独尊法》从火盆中取出来,炉火复又开始燃烧,他翻开书册,秦灵彻的笔迹跃然纸上。
《独尊术》的内容他和谢秋石早已烂熟于心,本已不必再看,只是今番再读,却总觉得那术法中有些许不同往日之处。
燕赤城皱着眉,飞快地将术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功法经诀仍是那几句,并无异样,他又翻了一遍,忽然在最后一页后停下了动作。
只见那书皮因湿水又灼烤而鼓起来,里面竟隐隐透出字迹,燕赤城将书皮裁开,里头掉出一张布满褶皱的泛黄纸片。
纸片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字迹,甚至沾着灰暗的血斑,仍是秦灵彻的笔迹,却与前面端正苍劲的字体截然不同那笔字凌乱潦草,下笔时力透纸背,收笔时又似乎气有不足,仿佛是一个人在极虚弱时,咬着恨意与不甘,忍痛写下的文章。
纸上来来回回,只循环重复着六个字:
求死易,求生难
求死易,求生难
求死易,求生难!
字与字之间的空隙里都填满了这六个小字,燕赤城几乎能想见秦灵彻是在什么情况下写下这行字的他是九五之尊,却得一次次尽尝孽债,要以轮回洗煞,他每次都要付出比往生更重的代价。
天帝陛下曾多少次打碎牙齿、扭断四肢、遍体污秽,如牲口一般被碾入尘埃,生不如死?他必然无数次宁可魂飞魄散,宁可力尽身死,因此才会一遍又一遍,含着血咬着牙在这张手掌大的纸片上告诫自己:一死虽容易,贪生何其难!
燕赤城眉头紧拧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撞进了他的识海,渺小如蚊蝇,却发着微弱的光。
求死易,求生难求死易,求生难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为谢秋石斫断生魂树树根的那一天,想到祝百凌,想到外头嚎哭的东陵百姓。
要他为谢秋石死,自然容易,但若要他为谢秋石活着
一道明光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他长啸一声,飞身离开夜梦别苑,漆黑的身影掠过武陵,掠过小镜湖,掠过桃源津上的瀛台山。
天雷在山尽头滚滚翻涌,怒浪击岸,雷雨点点,一声怒响便是九道惊雷,一道惊雷又能分为九股。
燕赤城目色冷沉,声音果决,一字一句地念道:大修罗咒。
万籁肃静,众生平等。
凡间浩浩汤汤的纷乱于一瞬间凝滞,乃至天庭都震上三分。
周瑛莘叫道:陛下,这是?!
秦灵彻摇了摇头,颇为可惜地叹道:他发现了。
周瑛莘一头雾水:他发现了什么?
天帝不答,沿着荷花池慢悠悠地散着步,行至一片垂柳前,才似有了兴致,道:我曾经将八荒独尊法赠与谢秋石赏玩,如今正好,谢秋石因孽煞,入了劫。
周瑛莘拧眉道:陛下乃天界之主,方能修炼这独尊术,谢秋石纵使练了,也不见得能借此消煞。
你这急性子谁说谢秋石练了?秦灵彻叹道,持起一柄如意便往周瑛莘头顶轻敲了一下,燕赤城练了。
周瑛莘啊?了一声。
燕赤城坐拥修罗道,自然能练这独尊术,有什么奇怪的。秦灵彻觉得好笑。
可他身在三界之外,本身不染孽煞,何必受这些周瑛莘说着说着便捂住了嘴。
何必受这些苦,对不对?秦灵彻随口接完,仿佛对自己鲜血淋漓的过往毫不在意。
周瑛莘没有说话。
他想活着。秦灵彻道,或者说他想活过来。
说着他指尖一点,清澈如镜的池水中,忽然倒映出大修罗道的景象四面赤山,尽头滚水,空中流火,血燕纷飞,无数鬼魂精魅从崖底往上攀爬,拽着四面锋刃的铁柳垂枝,只为到得崖上,受修罗道主人的审判。
只是此时,修罗道主人却不在山头。
周瑛莘刚想发问,忽然惊然失语,他指着崖底,叫道:那是那是
只见燕赤城在崖底的万千鬼魅之中,一步、一步,向上爬着,无数白骨拽着他的双脚,要将他往下拽,铁柳的细叶将他割的鲜血淋漓。
他要他要爬去哪?
秦灵彻道:你且看。
只见那燕赤城不知攀爬了多久,那几成白骨的手终于抓住了顶端的山石,就在此时,一只血燕尖叫着飞过,燃着赤焰的飞羽将他扇入崖底。
周瑛莘面色发白,尚未等他反应过来,燕赤城复又往那崖上爬去。
你有拥有过多大的权势,多少野心,八荒独尊术便会叫你在历劫时偿还多少。秦灵彻看着自己的手掌,冷冷地微笑着,但只要熬过了这一劫熬过了这一劫,天道便会还你一具崭新的身躯,干净如初生孩童,无罪无孽,无冤无债,坦然新生于天地之间。
燕赤城为什么要这么做?周瑛莘张口结舌,他要这样,他要这样爬多少次?爬多久?
天帝揉了揉眉心,笑而不答,过得片刻,才开玩笑一般问道:我刚才说过,鸿蒙至今,多少年来着?
周瑛莘未解其意,老老实实答道:三万六千余年。
是了,是了。秦灵彻击掌笑道,他当了三万六千余年大修罗道的主人自然要爬三万六千余年。
大修罗道中过去三万余年,凡间却好似只停滞了一瞬间。
雷雨不甘地怒哮,天雷引火,噼啪灼烧着小镜湖。
谢秋石衣衫不整地躺在焦黑的草地上,脸上花猫似的白一团,灰一团,他紧闭着眼睛,耳边传来各色各异的声响噼里啪啦的雷,滴滴答答的雨,人们的哭声、闹声、尖叫声,还有笑语。
谁在笑?他茫然不解,谁在笑?
谢掌门心道:莫不是我到了阎王地府,遇到了薛灵镜他们,他们在笑我是个不中用的,死得又丑又惨?
他用力地睁开眼睛,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本该和他一起被劈成焦炭的东陵众人一脸茫然地彼此相望,偶有几个发现了自己跟来的妻小老母,互相抱着哭成一团;白衣星官满脸狼狈地聚在一起说些什么,而幽冥诸女正围着祝百凌,祝百凌似乎并无生命之忧,只是面色略有些惨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虽东一块西一块的发黑,也擦碰出不少见血的伤痕,却也没有要死的征兆,离魂飞魄散更是相差甚远。
怎么回事?他蹒跚着想要站起来,却又因体力不支软倒在地,仰头躺下时,他忽然发现天空敞亮着,雨后天晴,一碧如洗,我是醉疯了,还在梦里么?
一片手掌大的白叶从空中飘落,他抬手接了,熟悉的草木芬芳沁入鼻端。
啊他恍惚地喃喃着,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叶片,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啊啊
白叶如瀛台山顶的飞雪般落下,温柔地盖在他的身体上。
紧紧地拥抱着他。
周瑛莘紧抿着嘴唇,不可置信地看着水镜中的景象,只见燕赤城的身体在刀山火海中化为烟尘,而瀛台山上枯死已久的老木,伸展着、抖擞着,复又生长出层层叠叠的苍枝雪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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