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我上去看一看他就走,行不行呀?”
这句话是很巧妙的,到时候若是少廷自己想跟着她出去玩,一百个杨太太也拦不住他的。
杨太太不好拒绝,只能领着她上楼了。
杨少廷还真在看书。
他在床上东倒西歪的,听见门响,立刻坐了起来,一见是陈宝琴,又躺了回去。
陈宝琴见到他就高兴,走去了他床边:“少廷,你怎么啦?去玩呀?”
杨少廷懒得理她:“我不去。”
“为什么?”陈宝琴四处一瞧,见同为跟屁虫的莲声不在:“莲声在哪里呢?”
杨少廷听她提起莲声,扬起手,将书一下子扔在了地上:“他生病了!”
莲声病了!
陈宝琴听到这个消息,竟然有些雀跃:平日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少廷总是在跟莲声吵吵闹闹,都不听她讲话了!
“那有什么不好?我们去玩,省得他同你吵架了呀!”
杨少廷一听,在床上躺成个大字,猛地转过脸对着陈宝琴,朝她高声道:“我今天不想玩!”
宝琴陡然被他一吼,还是发了蒙:“啊?”
杨少廷爬起身,顺势将她推出门外,用时下新潮的说法向她告别了:“你走吧,拜拜!”
三、云中月
杨小少爷横行跋扈惯了,却仍有一样,是与其他同龄人共同害怕的:黑。
杨少廷怕黑。
以他平时的爱好,总要和莲声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了,这才累得倒头大睡,好忘了怕黑这回事情。
但是这自打莲声病了,他跟着无人可闹,闲得半夜抱着被子打瞌睡,总觉得床底下有鬼。
他勉力地去睡,却像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讲话,讲得他心里砰砰地跳,真的让他害怕了!
他害怕,抱着被子出了房门,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去找太太,竟是去找莲声:他怕旁的人笑话他胆子小。
莲声不同,莲声不敢。莲声要是敢笑,那么正好揍他一顿,揍累了,也好睡觉。
莲声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躬身成婴儿状,睡得很熟。他病了三四天,其实除了嗓子还没好,也没什么旁的大碍了。杨少廷飞快地跑到他床边,一下一下地推他:“莲声!莲声!”
莲声被摇晃醒了,揉了揉惺忪睡眼:“啊?”
一字出口,气还未断,猛然见了是杨少廷,他立刻以为自己又在做寻常噩梦,嘴里便开始喃喃:“醒过来,醒过来呀……”
杨少廷才不管他的曲折思想,一屁股坐到了莲声的床上,接着摇他:“我睡不着觉!你快给我唱歌!”杨少廷听别的小孩儿讲,他们睡觉之前,总要听n_ai娘唱歌的,一唱,就能睡着了。
莲声绝望地发现他没有做梦。
他撑起身,借着月光,瞧清楚了真是杨少廷,才要哭不哭地开了口:“少爷,你说什么?”
杨少廷不耐烦:“唱歌!快唱!”
莲声最怕他不耐烦,只好顺着讲:“唱什么呀?”
杨少廷对唱歌一窍不通,继续威胁道:“不唱,我就揍你了!”
莲声飞快地权衡了唱歌和挨揍的利弊,着急上火,马上开了口。他声音哑着,尚在发颤,然而架不住天生唱得确实是好,带些哑的意思,反倒显得朴实动人了:“月、月亮走,慢上楼,走到山那头,山那头,有、有道窗,它去见,见……”
这首歌,莲声买菜的时候听见人唱过几次,见的什么,莲声本来就不大认识,这会儿一急,给忘了。
莲声低下头,惴惴地望着杨少廷,发现杨少廷也在望着他。
杨少廷望着他,眼睛里竟是出人意料的平和,意犹未尽似的,仿佛在等他接着唱。
“见什么?它去见什么了?”
莲声抱着腿,将屁股移开了一截儿,这才敢说话:“少爷,我、我忘了……”
杨少廷皱着眉头:“见的什么,快给我想想!”
莲声越急越记不起来:“我明天、明天去问。”
杨少廷二话不说,抱着被子上了莲声的床,将莲声挤成了小小一团:“你就坐着想,想不出来,不许睡觉!”
莲声一听,是叫一个自认倒霉了,杨少廷的后背挨着他的脚边,他抱着脑袋,使劲地回忆,到底去见什么了?到底去见什么了?
四、穿堂风
杨少廷睡醒以后,倒还记得一件令他倍感惊奇的事情:胡莲声唱歌是好听的。只是美中不足,声音发哑,等到哪日没事做了,还能接着让他唱。
然而杨少廷记住他这个优点后,仿佛是发掘了新奇玩意儿似的,喜欢到处和人去讲。
但凡逢着三五成群的孩子一起玩,杨少廷非得提这么一句。每每当他这么一说,胡莲声将头一低,恨不得钻到地底去。莲声心里别扭得厉害:杨少廷仿佛将他当成了街上卖唱的小孩儿。
不止他别扭,宝琴心里更别扭:这可是那个杨少廷,他居然会夸人了!
且这人不是旁人,还是她看不起的莲声!
宝琴这个小女孩子是很有些敏感的,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别扭由何而来,只觉得憋屈得很,非得说出来不可。
于是杨少廷这厢说完了,她立马就应了下句:“有多好听?你让他唱呀!”
莲声一听,立马抬起了头,后退一步,只怕开了口,接下来日日都得卖唱了:“我不想……”
可惜宝琴这么一说,杨少廷也来了兴致,他亮了小拳头:“莲声!”
莲声一瘪嘴,两只手交缠着,慢吞吞地站好,只能开口了。
他这唱的不是那日唱给杨少廷的,月亮要去见谁,它爱谁就是谁吧!
可这一开口,毫无疑问,技惊其余仨小孩儿是绰绰有余的。
一首完了,他自己闭了嘴,四周的小孩儿却纷纷拢了过来,连宝琴也不得不咽着唾沫:“你是跟谁学的?”
另有一小男孩也站了起来,年纪与莲声相仿,梳着三七分,踏着小皮鞋,走到莲声身旁,握着他的肩膀,眼睛发亮:“莲声,你唱得真是好!你也到我家去,唱给我爹娘听,好不好?”
这邀约一出,莲声心中茫然,向后缩了一步,看向了杨少廷:“我……”
然而莲声话音还未落,杨少廷本在一旁坐着,现下倒是莫名其妙站起了身,不假思索,向前迈了一步:“李宗岱,你想得美!”
杨少廷话说得有些重,一般是他试图斗殴的信号。
莲声一愣,心下不知李宗岱究竟是哪句话激怒了他,站在一旁捏着手,劝架也不知从何劝起了。
李宗岱不慌不忙,毕竟自己比杨少廷年长,扬起脑袋,还比少廷弟弟高出一截,正经是“大孩子”了:“关你什么事,我问的可是莲声。”
杨少廷截止目前十年人生,最痛恨两件事,一是胡莲声乱嚎,二是有人跟他顶嘴。
杨小少爷顿时起了怒气,觉得李宗岱是不知死活:“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李宗岱游刃有余:“那是在你家里,可不是在外边儿,”他看着胡莲声,冲他一笑:“莲声,你说对……”
他“不对”两个字还没说完,杨少廷飞起一条腿,直接将他掀翻在地了,接着顺势坐在李宗岱的身上,一套野拳行云流水,夹着李宗岱的脑袋就是一通乱捶:他平日里跟莲声真打起来,练的可不是假把式。
“在外边儿、我说不行、还是不行!”他的声音一拔高,仍可听出尖细稚嫩的味道来。
几个小孩子站在一旁,看得呆了。倒是宝琴最先反应了过来:“少廷,不许打了,不许打了!”,她一回头:“莲声,拉着他呀!”
莲声微微地张着嘴巴,还没从杨少廷这通疾风骤雨的脾气里理出头绪来,一听宝琴喊他,急匆匆地就去拉杨少廷了。
可怜李宗岱护着他三七分的头发,还手都还得缓慢了。几个小孩儿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拉了开,李宗岱还喘了好久的气儿才回过神来,他实在觉得自己无辜极了:“杨少廷,你等着吧!”
杨少廷混不吝的角色,怕过哪位神仙:“滚蛋!”
莲声本来拉着他的胳膊,谁知杨少廷目送李宗岱落荒而逃,转头就朝着莲声,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唱的什么歌,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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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岱一言九鼎,要杨少廷等着,自然就不会让他白等:少瞧不起人了!谁还不是个少爷,谁还不会告个状了?
尤其是李宗岱明白自己的父亲官居高位,他这状就告得格外真挚而动情。
这是杨少廷头一次为自己的脾气付出了代价:杨太太一气之下,不仅要莲声去李府上婉转歌唱当作道歉,还给杨少廷请了一位礼仪老师,专程来杨府教导杨少廷。
该名礼仪老师举止大方,风度翩翩,给杨少廷头一回上课时,微微地一躬身,自我绍介:“你可以叫我密斯脱贺。”
杨少廷坐在凳子上,管他密斯脱还是密斯不脱,只瞪着眼睛:“莲声去哪里了?”
往常杨少廷在家中听课的时候,莲声总是要在门外等候着的。
密斯脱贺回忆了一番:“啊,莲声,他被夫人带去李府了。”
杨少廷明显是愣了一下儿,旋即暴跳如雷起来:“是我揍的他,要莲声跑去做什么?”
密斯脱贺纵使知道这个少爷不是善茬,此刻还是吓了一跳。他按住了杨少廷的肩膀,开始同他讲道理:“杨少爷,你看,你这个样子,怎么好去呢?令堂叫我来此,就是为了教给少爷您一些基本的礼……”
杨少廷第一次上礼仪课,其头脑非常之灵活,亦非常之坚硬,他的脑袋用力朝密斯脱贺一顶,将礼仪老师顶出了鼻血。
密斯脱贺鼻子里塞着纸巾,等着杨太太回来了,马不停蹄就要去向杨太太请辞:“您这孩子,鄙人能力实在微浅,教不了他了!”
杨太太扭头就要去找杨少廷,谁知杨少廷根本不管密斯脱贺的控诉,主动上前一步,直接将太太身后的莲声拽了过来,往莲声的房间拖,一边拖一边大声道:“你过来!”
莲声被他拖曳着,回头又去看太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低声地喊:“少爷,别拽了,疼啊……”
杨少廷推门而入,反手将门摔上了,一屁股坐在莲声的床上:“你去他家里干什么了?”
莲声低着头,老老实实,只盼着夫人快来解救他:“夫人带我去给李太太唱、唱歌儿……”
杨少廷不知怎么地,越是听他讲越是来气,脸蛋通通地红:“唱的什么?”
莲声怯怯地看着杨少廷,不敢讲话。
“唱的什么,你给我再唱一遍!”
莲声在此日,被迫将一首儿歌反复地给杨少廷唱了七八遍。
而杨太太这头,真是一个无计可施:杨老爷常年在外,若说打少廷,她自己舍不得,若找人来骂,还不一定骂得过。
杨太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心生绝望,以为杨少廷会成长为一个地痞流氓。
然而孩童的成长总是润物无声的,你既不知他何时改了路子,亦不知他缘何变了性情。
只是这场润物的时间润得略有些长了:是年,杨少廷年满十四岁。
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不负众望,终于不再轻易动手打人了。
十四五岁的杨少廷,脸上的轮廓浮现出来,不再是孩童般的一团圆润,显出了预备成熟的样子。且他身量又正好颇为挺拔,还有些不知何来的潇洒气概,从前众人只是称他“长得好看”,现如今提前喊他“杨大少爷”了。
不止如此,杨大少爷讲话的声音也已完全改变了。
他这声音哑了一阵,末了变得低低的,像是往潭里投石,沉沉地响。
往常杨少廷骂起人来,是撕蜡纸,哗啦啦地干脆响亮,如今再去骂人,就有些像鱼塘放炮仗,倒叫人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五、惊鸿过
杨少廷也知道自己这把嗓子是不好再去骂街,于是在人前说话,也故作慢条斯理起来。外人一听,若是不知他先前是怎样的混账法,如今必定以为他是位货真价实的名门公子。
然而这些表面功夫,在胡莲声面前是统统地不管用的:都是一条塘里出来的黄毛鸭子,还充什么大头鹅?
因此杨少廷在胡莲声跟前,是叫一个原形毕露。
是日寒冬晌午,杨少廷突然打量起正晾着衣服的莲声,问他道:“你怎么长得这么高了?”
莲声比杨少廷大个两岁,高一些壮一些,是当然的。只是平日在他面前缩着脖子,不显得高。莲声这时候已经将杨少廷的脾气摸了个半熟,知道对付杨少廷,就得先服软。他一听这话,恨不得就地将自己截去一段儿:“我也不知道……”
杨少廷看着他,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吩咐莲声道:“你晚上到我房里来,铺个褥子,睡地上。”
莲声愣愣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是三九的天景啊!早上一起来,檐上要挂着冰棱子的!
莲声人高马大地站在他跟前,脸蛋是麦色的,此时急得都发了红了,仍是既不敢问个为什么,也不敢不答应:“我、我去收拾收拾……”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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