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廷瞪着他,不讲话。
莲声一笑,拍了拍得愿的屁股:“去吧,去房里吧!”
得愿怕杨少廷怕得要死,更怕二老板也被杨少廷欺负,小跑着去了卧室,却透过门缝儿,要留心战局。
他见二老板握了那位老爷的手,先是坐在了一块儿,接着这位老爷叽哩哇啦地讲话,他听不清。讲了一半儿,他便见着二老板的脸侧过去,鼻子尖儿顶着老爷的脖子。老爷不久便站了起来,二人一前一后地,脚步轻快。
门缝过于的窄,此后他便见不着了。
陈宝琴在牌桌得知杨少廷要带胡莲声回来,一把清一色的牌相,忘了和牌。对面儿的庄家,讲得振振有词的:“——就是原来跟在他后面的,如今也有头有脸了,你说说!……”
陈宝琴摸了自个儿的朱玉耳坠——这是那位抽老刀的医生送她的。这医生待她,同她待杨少廷是很类似的。两厢较之,她此时听起杨少廷,虽也心悸,却反倒像忆起一个远而痴颠的梦。
她曾迷恋的梦呀!
“是,”陈宝琴慢慢地:“他何德何能呀?”她一样地去嘲笑莲声,只是低了头,将钱掏给了庄家:“再来吧!”
消息传回三祥城的几天后,杨少廷果然回来了。
杨府的司机在火车站候着,将三人载回了府上。
三祥城模样不改的,倦怠的日光浮起来,给城内镀了鹅黄的边,犹如忠实的旧日相簿。
莲声坐在后座,他将得愿抱在膝上,一街一街地看过去,恰似一页一页地翻起了老照片:“这是东街口,得愿,你有没有见过烟花?年前时候,东街口的戏院……”
他一边讲,偶尔也侧过头,与一旁的杨少廷笑起来:“少爷,是那颗老香花槐,”他悄悄地覆住杨少廷的手背:“我记得我在树底下趴着数数,结果、结果找不着你,我等了半天,末了回府里一看,你就在家里呢!夫人还给我吃了糖——”他往车窗外头看,絮絮地:“我当时想,真是好吃!夫人哪里去买的呢?……”
杨少廷奔波劳累,在车上懒得动弹,一双眼睛却不想闭上,便直直看着莲声,接他的话茬:“她看你哭得像个汤包。”他被自己的古怪比喻弄得好笑,低了头,笑莲声:“笨呀!”是够笨了,至今也猜不出糖是杨少廷买的。
杨府的佣人早换了一拨儿,恭敬整齐地在门口唤:“老爷。”
莲声与他们面面相觑地,互相不认得了。他前几日听杨少廷讲,老的一帮佣人被他遣走,跟着夫人老爷去了燕华。杨少廷还点评了一句:“互相瞧着也不痛快,随他们去罢!”
莲声按着得愿的肩膀,小心地往府里走,府里没有大变化,多了几个瓷器摆设,反了顶上的灯光,将室内烘托得明亮了。
莲声原来的房间还空着,里头清理得当的,没有人住。
杨少廷在他身后嘱咐新管家:“这是胡老板,和他的——表侄。这小孩儿先住楼下,你再将我旁边的房间清理出来……”
清理出来也没什么用,反正他和胡老板两个晚上是要睡一块儿的。
及至入夜,莲声不情不愿地换了杨少廷给他备下的睡袍。这睡袍是黛色,摸着便不菲,握在手上滑,仿佛是流了泉水过去。莲声贴身地一穿着,便可见宽阔紧实的身体轮廓来。只是他穷毛病犯了,不由得就要劝杨少廷:“这、这些东西能用就罢了,少爷……”
杨少廷懒得跟他争辩,坐在床上只是不动声色,上下打量他,眼睛来回地看,末了发现了:“你这脚上怎么了?”
莲声在他跟前手足无措地:“什么?……”
杨少廷伸手将他拉过来,往床上一拽,抬起了莲声的腿:“怎么这么多的疤?”他的手指抚过莲声的脚背,“你从前没这些疤。”
莲声被他一拽,腰带松垮地,一时红了脸。他从未和杨少廷讲过他雪夜里光着脚,四处奔逃,要去求人救少爷的事情。
他陷在床里,脚踝被杨少廷捏紧了。杨少廷的卧室角落里养了一盆迷迭香,香气此时浅浅地溢出来,将两人缠绕了。莲声垂下眼,这才吞吞吐吐地:“那天、那天夜里,我跑出了李府……”
约有半刻钟,杨少廷听罢,将莲声的脚踝捏出了三条通红的指印。然而他脸上神情古怪地,咬牙切齿:“他个王八蛋,做的什么缺德事情!要不是他跑出了三祥城——”
莲声很久未见杨少廷给气得五彩斑斓的样子,便不敢动弹:“少爷,罢了,罢了……”
杨少廷松了手,开始摩挲那三道红的纹路。他哼了一声,慢慢地:“他带着他爹养的小,早跑了。”
莲声一愣,以为听错了:“他和、是那个,那个住在外城的先生?”
杨少廷点一点头:“乱得很,他爹不要了,他便带着那个唱歌的,谁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莲声这才如梦初醒地:“他原来、他原来要我去和那个先生学、学唱歌……”
杨少廷的手滑向莲声的腿腹,揉捏了良久,才又开了口:“自己没本事抢他爹的东西,倒寻思我的人!”他扬起下巴,凶神恶煞地:“往后再不准做这种事,倘我出了什么事情,死了也罢了,好歹死在你前头!”
莲声的腰向前一直,要去捂杨少廷的嘴:“少爷,你不要乱讲话呀!”
谁知莲声话是柔的,然而力气太足,他伸着手,一个合身,竟把杨少廷撞倒在了床上。
杨少廷猝不及防,被撞得倒着直咳嗽,却见莲声俯过了身过来,要捡他起来。莲声的睡袍腰带已然没了用处,前襟敞开,胸前的皮肤饱满着,经顶上的灯光照s,he,晕出一些黯淡的光。他结结巴巴地:“少爷、少爷,我不是有心的……”
杨少廷的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他通红了脸,咽了口唾沫:“莲——”
谁知唾沫咽岔了道,又要死要活地咳了起来。莲声神色慌张地,赶紧扶了他起来,跪坐在床上,将少爷抱在了胸前,温热地贴着,仿佛杨少廷才八九岁一样地,慢慢地给他顺:“少爷,不气了,不生气了……”
可他不知杨少廷经他一抱,立即从头红到脖子,他一口气吊在喉咙里,算是彻底顺不了了。
三十一、长相冤
得愿今年十六岁整。原来纤瘦的脸蛋,由于下巴颌与颧骨的发育,变得端正起来。然而肤色一贯的白,他的雀斑还是横过了鼻梁,摆不出严肃的模样儿。
他如今很能担当些事情,从前跟在莲声屁股后头喊“二老板、二老板”,现如今莲声带着他——当然亦有杨少廷的协助——一同在遥坞,搞了个新茶楼,他自己倒成了二老板。
剪彩完了的那一日,他同莲声一起,到了杨少廷专在遥坞修建的府邸。莲声的脚步很快,见了杨少廷,便明显地欣喜起来。莲声的欣喜是遮掩不住的。他的眼睛弯起来,同时看着杨少廷,小跑了过去,道:“呀!在这儿!”
得愿便也去看杨少廷,杨少廷站在窗户边儿,穿的西服裤子,肩带绷紧了,领带却松散着,见了莲声,他也不动,直至莲声站在他跟前儿了,他便将莲声的脸蛋一捧:“慢!真是慢!不过剪个彩,搞得这么久?”
莲声好似很不好意思,只环着杨少廷的腰,小声地:“少爷,德愿在后头呢!”
得愿确实在后头看着,心里头翻起一些波澜。他不常见莲声如此地笑,便更加仔细地去研究杨少廷:他发觉此人生得比较投机取巧,怎么好看便怎么长。得愿也是在此日头一次萌生了美的意识:他长得没有杨少廷漂亮。谁知杨少廷这时候正巧也看着他。杨少廷的下巴微微地扬起来,好似明白得愿的眼神。他的手转而按在莲声的脖子上,将莲声重重地搂进了怀里。
得愿闷闷不乐了几天,莲声惶惶然地去询问杨少廷:“少爷,你晓不晓得他是怎么了?”
杨少廷在书房里,将手里的文书放了下,他在生意场上历练多了,也有了一点人ji,ng的意思。他对着莲声发笑:“你急什么?你把他叫来,我问他一问。”
莲声不懂得其中的关窍,只好乖乖地去找了得愿来。他师徒两个方坐下,谁知杨少廷站起身,却将莲声屏退了:“你先出去候着,有了你,他说不出来。”
莲声虽然面色生疑,却还是听话,前脚方出了门,杨少廷见他的衫子角不见了,这才慢条斯理地向椅子背一靠,转眼看着得愿,要笑不笑地:“小东西,你才几岁,也敢打莲声的主意?”
得愿坐得蔫头耷脑地,这时候突然将背给挺直了。他瞪着杨少廷,脸上涨的红了,继而生硬地开了口:“我十六了。”
杨少廷点头,眼睛瞟去一边儿,看桌上摆的莲声的照片。这是莲声半年前在杨少廷的强迫下新照的。故而微微地眯着眼睛,笑得较为腼腆。
杨少廷随即抬了眼:“你,”他伸一根食指向着得愿,复而指回自己怀里:“和我争么?”
得愿的后槽牙咬紧了,鼓了小小的一块儿腮帮:“我要是生得早一些,也不一定呢。你不过是占了岁数的便宜……”
杨少廷确实是成熟了不少,按他从来的本性,他这时候本该拍案而起,直接捞了得愿的衣服领扭打,然而他忍耐住了。
莲声更爱谁这个问题,那当然是——这就不是一个问题!
杨少廷鼻子里笑了一声,竟然真的开始与他较劲了:“我问你,你听过胡莲声唱歌没有?”
得愿咽了口唾沫,低着头,不讲话。
杨少廷的两手交叉了,他的眼睛眯起来,很有些逼视的意味,他直觉自己即将大获全胜了,打哑谜似的:“他跟我唱过一首歌。他从不和别人唱的——仿佛是讲月亮要去见谁,你晓得么?”
得愿懵然地抬起了头,他咬着嘴唇,半晌,脸蛋通红地:“见情郎。”
杨少廷的手指交缠着,当即脸色灰白地,凝在了原地。
“我小时候,他哄我睡觉,他唱过的。我当时不明白……”
得愿咕咕哝哝地,一抬头,却见杨少廷已经走了出去。西装裤子的下摆,闪出了房门。
他听见杨少廷气急败坏地喊:“莲声!去哪里了?!你给我出来!你出来!”
【全文完】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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