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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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渡牵了马往府中走,他已经求遍了所有与他爹相熟的朝廷大臣,但是此事乃是死罪,无人愿救。
兰奴哭丧着脸跟在他身后,一路走一路哭,嚎丧似的在裴思渡耳边叫唤。
但是他充耳不闻,一路上都在琢磨魏王的话。
裴思渡跟了魏王五年,能听得出来今日的症结并不在刺杀,曹衡那番话不是要浣水刺杀的结果。
曹衡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不出来。他知道的太少了。
兰奴哭了一路,应该是累了,撇着嘴哑声道:公子,咱们家是不是完了?
确实快完了,刺杀魏王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裴思渡说的轻描淡写,天子之怒,流血飘杵,要是真定了罪,别说到时候我爹要死,就是你也逃不掉。
他说着,眼前似是也浮现起当年秋后,天高气爽,自己跪在刑场上,眼睁睁盯着裴氏三百口一一被斩首的血腥场景,满地都是血,午门前的泥红了一季。
知道砍头什么感觉么?裴思渡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脖颈,那里曾经也挨过致命的两刀。
那种血肉破碎的痛还如鲠在喉。
有些刽子手,若是功夫不到家,一刀剁不死,是要砍两下的。感觉说不出来,被砍上一刀,下辈子都忘不掉。
兰奴被他吓得说不出话来,也伸手摸起自己的脖颈来,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想死。
我在呢,不叫你死,再不会有人要死了。裴思渡面色无变,只是想到了当年兰奴在刑场上痛哭求饶的脸。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缰绳放开,道:我去一趟大公子府,你带着马回家,安抚好家中女眷,我没回家前,府中任何人都不准出入。
有些事他不知道,但是有些人一定清楚。所以裴思渡选择求见大公子曹闵。
曹闵已到了在朝中任职的年纪,官拜国子监司业。他是曹衡的嫡子,性情温顺仁德,曹衡偏爱,当继承人栽培。今日之事,旁人不知,曹闵说不准能听到些风声。
裴思渡如今走投无路,剑走偏锋,只能请他指点迷津。
到公子府已是日暮时分,裴思渡扣了环,禀明来意,在大门前候了一阵,书童才出来道:大公子已睡下了,先生请回吧。
裴思渡猜到了他不见。
但是曹闵今日不见也得见。
裴思渡掀袍下跪,在公子府前郑重地行了一拜:我今日前来不问浣水之事,只替儒生问一句。魏王此举,大公子今日就不心寒么?
这是大逆不道!
但是裴思渡别无选择。
他背后一片冷汗,风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是他咬紧了牙关,铿锵道:而今大周世家林立,察举制度下官官相护,谈名典是士人唯一的机会,魏王却借机来诛杀大周的忠臣,日后还有哪个士子敢来赴会?
日后人人只道谈名典是个杀人的好时候,皆敬而远之,魏国便仍旧是世家的一言堂。公子心怀天下,总想着变革为百姓谋福祉,却总苦于言路不通,谈名典是咱们为天下文人做出的头一次尝试,却被当作一把刀,今日之祸,动及根本,如此,难道是大公子想看见的吗?
他说的太义愤填膺,一言毕了,公子侍读连府门都没来得及关,即刻转身进了府,再出来的时候,神色格外苍白:先生请进。
跟侍读入了府,两人绕了好几道曲折迂回的长廊。
这条路他在前世走了无数回。
在曹衡起事前,裴思渡与曹家诸位公子私交都不赖,于曹闵更是车笠之交。
天色渐晚,两人到了曹闵的书房门口。裴思渡还没跨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带着愠怒的轻斥:你胆子不小。还没入朝为官呢,就敢在我府门前质问朝中政事,你眼中可还有天理人伦?
曹闵这个语气,应该是被气急了。
裴思渡整理好情绪,迈过门槛,一只竹简哐当一声砸到他的脚边,一路滑到了墙角。曹闵语气冷淡:敢踏入这公子府,难道不怕我取了你的项上人头去跟父王请功?
大公子恕罪!裴思渡在他座前一跪,才说一句话,眼泪便已然滚了下来。
他今夜虽也是跪,却不如跪曹衡那般卑躬屈膝,腰杆挺得笔直,留了两分直臣的骨气在。
伺候曹氏父子如刀上起舞,哭是一定要哭的,除此之外还得深谙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果不其然,曹闵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裴思渡也不纠缠,忍着泪意道:草民心痛难耐,无处伸冤。
他对着曹闵一拜再拜,最终拿额头贴住地,哽咽道:家父命悬一线,裴氏危在旦夕,草民只能出此下策。
也不知是见裴思渡实在凄惨,还是已经掂量明白了谈名典中的利害关系。曹闵此刻也敛了怒,放下竹简,你父危在旦夕乃是他咎由自取。
我父冤枉。
裴思渡抬起头时,眼眶通红。
他强忍着鼻酸瓮声道:我父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他做了半辈子的魏臣,对大王尽心竭力。今日草民到此处来,不是为了求公子上书求情,只是求公子指点迷津。我父亲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堂中一片阒寂。
半晌,曹闵起了身。
他踱步到裴思渡身边,蹲了下来。
他的目光很柔,像时含了一汪春日的溪水,触手生温。
裴思渡平视着他的眼睛,在其中看到了自己清晰的倒影,还有一些为不可察的怜悯。
曹闵从怀中拿出一张柔软的绢帕,往他跟前递了递,道:我只能告诉你,前几日御史中丞萧含诚死了,是麒麟府办的事,我父王的意思是秘不发丧。
他话音未落,裴思渡已然眼前一黑,怎么就牵扯到了麒麟府?
麒麟府是魏王麾下的密探组织,探听民情也监视群臣,阴险如前朝之锦衣卫,乃是君王手中最利的刀,令人闻风丧胆。当年他还有幸当过这把刀的主人,最终也被此刀反噬。当初,就是麒麟府的人亲手抄了他的宅子,将他押入刑场斩首示众。
萧含诚是他爹的门生,而今却死在了麒麟府的人手上。
裴思渡毛骨悚然。
他颊边泪痕未干,颤抖着接过曹闵递过来的帕子,哑声道:多谢殿下指点,多谢
我话还没说完。曹闵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他拽近了,淡声道:听好了裴思渡,对此事我未知全貌,但是朝中一定有人知晓此事始末。你知道是谁,而今只有他能救你父亲,你今夜求他或有一线生机。
裴思渡火急火燎往城北赶。
他知道,曹闵说的人是蔡允。
蔡允号称赛郭嘉,与荀延安一个主内政一个主军务,乃是曹衡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只是英雄多短命,他未等到曹衡站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便与世长辞。若是裴思渡未记错,应该就是这一年年底,蔡允病死在了边防大营。
曹衡一夜白了头。
急匆匆到了蔡府,他进得倒是很方便,门房带着他进了府,找到了还在书房处理公务的蔡允便退下了。
书房中苦涩弥漫,药味经久,在房中积得入木三分,呛得裴思渡头疼。
放眼望去,尽头一盏孤灯,在夜中飘摇,骨瘦嶙峋的蔡允坐在书案边,时不时咳嗽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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