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思渡猛地惊醒,眼还没睁就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摸自己的脖颈。
但是没有摸成。
因为习惯用的那只手正被一股力压着,动也动不了。
裴思渡不耐烦地睁开眼,只见一张睡熟了的脸近在咫尺。
是江弈怀。
他们两个挤在一张巴掌大的罗汉榻上,心口相贴,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也不知道是姿势不对还是边上多躺了个人,江弈怀睡得也不安稳,小狗似的直往他怀里蹭,恨不得把他拱到床底下去。
裴思渡在岌岌可危中,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伸手撑了一把床沿,将江弈怀往怀中捞了捞。一股馥郁的檐卜香钻进他的鼻尖,将方才梦魇而生的焦躁都一股脑地挤出去了。
在这片少见的宁谧中,裴思渡想到了他们初见的那天,熙熙攘攘的长街,他们隔着人海相望,江弈怀摘下了面上的团扇。
一度惊鸿。
有些人轻描淡写的瞥一眼也能成魂牵梦萦。
缘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那日的檐卜香刻在了他的心中,久久不散,变成了安抚他的良药,此刻嗅着,竟也能尝出两分岁月静好的滋味来。
裴思渡本能地埋首到江弈怀的颈侧,深深嗅了嗅,平静地阖上了眼。
他觉得自己大概很像个没见过女人的登徒子。
但是不可否认,跟江弈怀靠在一起的时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焦躁被一点点平复下来。那些时不我待的紧张感,好像被这片清浅的檐卜花香松的平缓。
不一阵,江弈怀深吸一口气,道:哥,你醒了?
嗯。裴思渡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江弈怀一把抱住了腰。他没再动,江弈怀就见缝插针地钻到他襟口,软绵绵地蹭了蹭,道:好困,我昨天在宫中跑了一夜,天亮才歇下,你再陪我睡一阵行吗?
这话说得可怜巴巴的。
裴思渡不免有些无奈,可真是个祖宗。
他往常没见过这样黏糊的江弈怀,就当他是刚睡醒,小孩儿撒娇。他侧了身把人揽进了怀里轻拍了两下,你睡吧,我不走,等你睡醒了再说。
江弈怀闻言安心地枕在了他肩上,不一阵,呼吸渐渐沉重了起来。
人睡着了。
裴思渡却不大想接着睡了。
他脑中慢条斯理地想着。
他睡过去的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什么叫邺城今夜要变天?为什么自己不能出去?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裴思渡睁着眼,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好一阵,终于也耐不住安神香残存的药劲,睡着了。
再醒已经日上三竿了。
他束了冠的发在榻上蹭得乱七八糟,看着活像是团有想法的鸡窝,与人模狗样的裴大人丝毫不沾边。而且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右手还被江弈怀枕得彻底麻了劲,抬一下都费力。自己束个发比登天还难。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铜镜里衣冠不整的自己,心里将江弈怀骂得狗血淋头。
被骂得狗血淋头那位似是心有所感,迅速一身女裙穿完,连云鬓也没挽上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
红裙黑发,活像是只飘逸的女鬼。
江弈怀走近了,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荔枝眼看着裴思渡,道:需要我给你束发吗?
裴思渡垂眸睨视着他,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总不能叫谢绮蓝给自己来戴冠吧?
那也太不像话了。
他心烦意乱地道:就你来。
好。
江弈怀这时候那股粘人的小狗劲儿去了,又变成了不能说的黄花大姑娘。他红着耳朵道:那你坐下吧哥,我不够高,够不着你的冠。
江弈怀在他这个年纪算长得高的,但是裴思渡也是丢人群里戳天的个儿,站起来硬生生比江弈怀高了一个脑袋。江弈怀就是踮起脚也够得勉强。
裴思渡敛目轻哼了一声,语气不善地道:小犊子事儿还挺多。
话是这么说,他为了照顾一下矮个儿的自尊,口嫌体正地找了个凳子,坐在了镜边,道:来吧。
江弈怀小心翼翼拆了他的冠,一头漆黑的发便好似流水般倾泻而下。
裴思渡的头发很好,梳子一梳便开了,握在手中真像是一泓流水。
江弈怀的动作便愈轻,裴思渡几乎感觉不到痛,他抬眼盯着镜中的江弈怀,发现披下头发的江弈怀就像是敛了锋刃的一把刀,没了平日里扎手的明艳,反而我见犹怜,更引得人去□□。
裴思渡一时间有些晃神,似乎很难将这样的人与上辈子的那个傀儡皇帝联系上。
这样的江弈怀才更像是个人,一个活生生存在的人。
江弈怀捏着梳子缓缓为他梳着头,在镜子的光影中与他匆匆交换了目光。
裴思渡敏锐地在其中捕捉到了一丝慌张的逃避。
江弈怀忽而开口,哥,昨夜我又杀人了。
他神色有些寂寥,手一颤,梳子掉到了地上:我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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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渡隔着镜子看向他。
江弈怀那双荔枝眼中少见地涌出了无措,他捧着裴思渡的头发,道:我昨夜杀了恰那合珠,他是我的表兄。我娘是女真的公主,是而今大汗的亲妹妹,从小我就在图耶鲁帐下长大,与他的小儿子儿子恰那情同手足。可是我杀了他,那根脖颈是那样脆弱,我一刀下去,就断成了两半
江弈怀惶恐不安地瞪大了眼,我当时竟还觉得不解气,还要再来一刀,他便死了,咽了气,连血都变得冰凉。
他两手不住颤抖,指尖的黑发就像是流沙,略微一松就全漏下去了。
他两眼的眼眶泛着红,像是被逼到绝境的一头幼鹿,跌跌撞撞着找不到一条路。
裴思渡盯着镜中人看了一阵,最终回身,轻轻握住他的手,平静地问道:为什么杀他?
因为曹衡。江弈怀低着头,琥珀般的眼中像是溢一滩水,再晃一晃就要出来了,我昨夜的任务就是杀了恰那,不给任何人生擒他的机会。
江弈怀瞳孔中翻涌着滔天的自责,他克制地攥着拳,我杀了我的兄长。我
他声音有些厮哑,说到一半似是想逃,匆匆地撇开了脸。
裴思渡轻轻笑了一声,抬起眼,伸手揽住了他的后颈,道:杀他你觉得有错?
江弈怀不再说话,他只是愣怔地看着裴思渡,半晌摇起了头:我不知道。
裴思渡眼神温和:那你因何而杀?
江弈怀颤抖着摇头:我不知道。
裴思渡抬起头,抵住他的额头,漆黑的眼中像是藏了一片温柔的春泉。他细腻的手掌温柔地在江弈怀的后颈上轻抚,像是在安慰受惊的小兽。裴思渡近乎呢喃地问:那你此刻觉得痛苦么?
我江弈怀只在这一句话中泪流满面,没有哽咽,没有啜泣,只是在无声地流泪,他指着自己的心脏:我好痛。
每杀一人,江弈怀都要将他们的死状摆在那里,记得一年抑或是两年,那些不得善终的脸就在经久的年岁里化成一层又一层的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张平静的脸终于裂开了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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