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几十载,先是定了女真虎视眈眈之患,接下来便是解决国内匪患。
边境悍匪兴盛大抵七年,在大周乾安三年之时渐渐平息。
在这七年之中,朝中主要剿匪的将领有两位,前五年是郭夫人之父郭淮,后两年便是裴晏如。
十年前,刘淮山被郭淮斩于马下,亡命天涯到了邺城,在他消失的十年之间,有无数的山匪自称是刘淮山。裴晏如年年都能砍四五个刘淮山的脑袋当球踢,以至于不止邺城,就连京城也知道,他大哥别的不会,杀刘淮山独有一手。
最后一次剿灭刘淮山便在三年之前的仓河,那回剿匪也彻底地宣告了边疆匪患告歇。
西关猎场中赤盏钰儿冒充的黄写意便是三年前仓河匪祸的受害者之一,后来麒麟校事还特地调了当年的卷宗查看,裴思渡也是跟着研究卷宗的文书之一,在记档的时候,将当时的情况合计了个七七八八。
黄写意在当年就死了。
他大哥豢养军妓的事情不攻自破。
但是刘淮山倒卖人口的事情却被麒麟府的文书们翻了个底朝天。
这样肮脏的过去背在身上,他的身份压根就禁不住查。
所以他同意了,不过就是个住持的位置,他大可以让给静修。
但是他没想到这个静修是女真的人,是包藏祸心的恰那合珠。
裴思渡听完之后神色有些微妙,追问道:真正的云慈大师呢?
死了。刘淮山神色浅浅的,脸上还真有了两分看淡一切的阒寂:十年前就死了,就埋在这方冢底下,我亲手给他修的坟,我对不起这老和尚。
可是他后来却自私地杀了他,将他的脸皮剥下来,曝尸荒野。直到三年后,皮肉烂成了一滩腐朽,覆在面上的泥被雨水冲干净了,露出了底下的白骨,刘淮山这才后知后觉地为他修了一座坟,可因为惧怕,连碑名都没有刻。
裴思渡有些唏嘘,几十年尘与土,十年前的名满魏国的第一圣僧竟然就被埋在了这样一个荒郊野岭。
他怜悯地看着刘淮山,近乎果决地下了定论:你罪无可恕。
刘淮山笑了笑,道:确实。
他垂首看了看自己的两条腿,长叹道:如今的报应来了。我早年间造了那样多的孽,现下想活也活不了了。
裴大人,这兴许就是命吧?
裴思渡轻笑了一声,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神色有些微妙,
原来人造的孽兜兜转转都会报回自己的身上,从前那些被他关押倒卖的女子也如他一般,被关在个逼仄狭窄的地方,不见天日,然后惶恐不安地接受自己被毁掉的人生。
那我呢?
裴思渡忍不住想。
我上辈子造了那样多的孽,难道全凭一死就能够万事大吉了吗?
这笔帐算不明白的,旁人欠他的,要也要不来,他欠旁人的,还也还不清。
裴思渡沉默了良久,盯着刘淮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是谁叫你埋伏到金田寺来的?
刘淮山闻言悄悄咧开嘴,露出了面皮之下的狡黠:裴思渡,把我送来的,是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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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审讯刘淮山之前,裴思渡就已经屏退了众人,在无名冢里,只留下了他们二人。
此刻已然月上柳梢,裴思渡可算是将人审完了,他缓步走出了无名冢,神色有些肉眼可见的凝固,烦躁顺着他的眼往外溢。
江弈怀有些担心地上前握住他的手,眼神中尽是询问。
裴思渡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他没伤着我。我就是累了。
江弈怀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轻轻环住裴思渡的腰,掂着脚想要够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哥,审出结果了,就先休息吧,状词明日再写,叫底下的医官盯着,一时半会儿人死不了。
他轻笑着在他耳边呢喃:状书写好了,着人画个押就成。
江弈怀说的没毛病,裴思渡也是这么想的。今日他已经精疲力尽,实在是提不起劲儿写状词了。
听着耳畔的呼吸,裴思渡渐渐松下一口气来,弯下腰轻轻把下巴撂在了江弈怀的肩上。
从前他娘还在的时候,裴思渡总喜欢这样靠在她肩上。后来他娘去世了,裴思渡便收起了自己的依赖,不再与旁人亲昵。
但是今夜江弈怀这个裹住他的怀抱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放松,什么都放下了,只想要好好抱一抱怀里的人。
这猝不及防地一抱,江弈怀的耳根唰的一下全红了。他余光瞄见了不远处四处张望,却不敢往这边多看的麒麟校事,下意识地想从裴思渡这个怀抱中挣脱出来,
但是裴思渡却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哑声道:别动,让我抱会儿。抱一会儿咱们就回去了。
江弈怀听见了他声音中的厮哑,大概是真的累了,裴思渡连呼吸都比平时缓慢了一点。江弈怀有些心疼,他环在裴思渡腰间的手一点点游上他消瘦的肩膀,将裴思渡的背抱得愈紧。
好像这样就能给裴思渡一点继续下去的力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思渡觉得自己大概能被江弈怀身上的檐卜香腌出味儿了,才堪堪放开了人。
他今日有些放肆,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牵起了江弈怀的手,道:下山吧,到禅院里住一夜,天大的事也明日再说。
第二日便出事了。
刘淮山死在了无名冢中。
这一日清晨,麒麟府校事带着贺兰生进了那方无名冢,贺兰生与刘淮山抱头痛哭,最终双双化蝶,共赴黄泉。据说,是贺兰生从袖中藏了一把短匕,在众人都未曾反应果来的时候一刀刺入了刘淮山的心口。
而她自己,早早地就服下了毒药,纵使医官在侧,也没将人救回来。
裴思渡听了这样的结果,神色有些淡,没说话,只是挥挥手叫麒麟府的校事退下了。
这样的结果他早早地就料到了。
十年前,贺兰生也是被刘淮山抢上山的,她曾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曾有爹娘疼爱,也曾有如意郎君。刘淮山毁了她半辈子的好日子,她千里迢迢地赶来杀他,理所当然。
他慢条斯理喝着碗中的粥。
想起了当日贺兰生来找他时的神色。
她在哭。
她哭得那样悲恻,带着年方十岁的孩子在裴思渡脚边磕头,磕得皮肉都破了,流出汩汩的血来。裴思渡止住了她的动作,她便狼狈地抬着头,说:生当复归来,死愿长相守。
我这一生,一步走错,步步都是错,而今万事尘埃落定,只想在死前再见他一面。
裴思渡答应了,他问贺兰生:你知不知道,是谁将你接来的?
贺兰生抬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当日夜里有人敲响了她的门,将当年刘淮山给她的定情之物给她看,告诉她刘淮山人在邺城,已经快不成了,要将她带来见他。
她便来了。
连夜颠簸千里只为了见一个人,只为了杀一个人。
裴思渡不知道该说她聪慧还是该说她愚蠢。
那来报的校事没走,裴思渡撂了碗,问道:还有什么事?
回大人,属下不才,想问,贺兰生带来的那个孩子该如何处置?
对,贺兰生连夜还带来了一个孩子。
裴思渡微微蹙了蹙眉,叫什么来着?
江弈怀在一旁提醒道,道:贺轻尘。
裴思渡点点头,道:贺轻尘就先安置在我府上,贺兰生来的这件事就不要往上报了,魏王或是林府君问起啦,就说刘淮山是自己死的,咱们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
这回裴思渡带上山的人都是自己的亲信,若是没他的号令没人会往外乱说话。
那校事闻言是了一声,便匆匆退了。
江弈怀和裴思渡下山的那一日告诉了山上一众小沙弥真相。
而今的云慈是假的,真的云慈已经死在了十年前,并且尸身就葬在顶峰禅院外的竹林中。
一众佛家弟子满面悲怆,当日便将云慈大师的尸骨从无名冢中启了出来火化了。
裴思渡在山上逗留了一日,将山都搜了个遍,确认没有女真余孽才动身离开。
一行人下山的时候山上正在做法事,满山的白色经幡在天穹之下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