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或者,拜拜。
越简单越好。
闲着无聊,夏炎把这几句话写在备忘录里,准备届时随机挑选一句发送。
这么想着,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至听到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的摩擦声。
锁芯咔哒一声被打开,他猛地惊醒,默数着愈走愈近的脚步声,没来由地,又重新闭起眼睛。
第七下时声音停住,原本映在眼皮上的暖光陡然一暗,空气里充斥着雨夜的味道,潮湿冰冷。
夏炎暗自放缓呼吸。
夏炎。陆周瑜站在一旁,出声叫他。
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像一吨棉花,柔软又沉重,压得他条件反射般想睁开眼。
眼睫一颤,又极力忍住。
夏炎不确定是否瞒过了陆周瑜,因为那一声之后,身旁的人久久没有动作,眼皮上的阴影也没有消失。
不知道过去多久,在他觉得马上要忍不住时,一阵微凉的触感覆上额头。
这回是一片薄薄的棉花了,只剩下柔软轻盈。
眼皮又是一颤,夏炎马上反应过来,贴在额头上的,是陆周瑜的手掌。
全身的神经霎时集中在那一处,似乎连他腕间的脉搏跳动都能感受到。
那只手掌只短暂地停留几秒,就连带着覆盖下来的阴影一同撤走。
直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夏炎才睁开眼,见陆周瑜正背对他,把药具从袋子里拿出来,一样样摆在茶几上。
你回来了?嗓音因紧张变得沙哑,正好有种初醒的感觉,他解释:我不小心睡着了。
陆周瑜点头,从纸袋中拿出一支温度计,递过来:量一下。
原来刚才只是在试温度。
夏炎压下淡淡的失落,伸手接过,两只手指捏着温度计转圈,最后说:我没发烧,只是有点儿困。
陆周瑜的视线从他额头上一扫而过,轻飘飘的,那先洗伤口,胳膊伸过来。
握成拳的手从兜里抽出,夏炎伸过去前倏然一顿手心里还硌着打火机。
胳膊停在半空,一时进退两难。
吃消炎药过敏吗?
陆周瑜突然发问。
不过敏。夏炎不明就里,问道:怎么了?
陆周瑜放下手里的棉签,目光若有似无地从他的拳头上划过,又落在伤口,淡淡道:我去接杯水。
玻璃杯放上茶几,杯口被热气氲起一层雾,夏炎主动摊开手掌,把胳膊递过去。
双氧水一接触伤口,登时产生反应,翻腾起一圈泡沫。疼还是疼的,但第一阵痛感过去,之后就没那么难以忍受。
第二遍清洗时,夏炎饶有兴致地观察起那些泡沫,问:像不像啤酒沫?
想喝啤酒?陆周瑜头也不抬,三根棉签并拢,细致地擦掉污血。
原本只是随口找话题,被他一问,舌根霎时生出凉丝丝的酥麻感。
想。夏炎点头,不着调地建议:一会儿去喝一杯?
脏棉签被投进垃圾桶,陆周瑜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白色扁盒,掷在他怀里,给,配着药一起喝效果更好。
是盒消炎药。
夏炎拿起来正反翻看,说明文字里忌酒二字被加粗放大。他攥着盒子,窝在沙发里笑起来,连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笑得毫无顾忌,眼角都湿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伤口清洗过后是碘伏消毒环节。
红棕色药水晕开,反衬的皮肤冷白,再加上那道未曾清理的红血道,孤零零的胳膊一时间热闹非凡。
夏炎问:你多久没回海城了?
手上动作不停,陆周瑜答:六七年。
夏炎感到诧异:那次走了之后你再也没回来过吗?
差不多吧。
雨点贯穿如丝,一声声叹进室内。
感觉我们每次碰见都夏炎斟酌着用词。
挺巧的。陆周瑜替他补全。
嗯,是挺巧的。
伤口处理完毕,夏炎想收回胳膊时,又被按住手腕。陆周瑜用酒精浸湿棉球,擦掉他小臂上的那道血渍。
手腕处被握住的皮肤隐隐发烫,夏炎不安地动了下,陆周瑜就松开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凝固了似的,一缕风都吹不进。
反复擦拭两遍才彻底干净。陆周瑜两根指头在夏炎腕骨上一敲,示意他挪开胳膊。
纱布四四方方,服帖在皮肤上,伤口涂过药粉后有刺挠的痒意,夏炎总忍不住去抓。
他想了想,重新把胳膊伸到陆周瑜面前:纱布上给我画个画吧,我就不挠了。
陆周瑜明显一愣,画什么?
都可以啊。夏炎说,你自由发挥吧,大画家。
陆周瑜短促地笑了一声,竟也没有拒绝,没有笔,用棉签随便画了啊。
画吧。夏炎说。
捻起一支尖头棉签,蘸取碘伏后,陆周瑜开始往纱布上晕染。手指正好挡住夏炎的视线,三两下之后,他说:好了。
夏炎低头,纱布上只有两个图案,椭圆和三角,边缘被洇成了不规则的形状,需要微眯起眼才能看清。
是一条鱼。
指尖在纱布上摩挲一下,夏炎又指着茶几右下角的那条鱼说:怎么还作弊啊。
这也是我画的,陆周瑜笑着反驳:不能算作弊吧。
顿了顿,他重新拉过夏炎的胳膊,那再补给你一个。
这次画的地方是手腕,
没有纱布的遮挡,棉签直接在皮肤上游走,痒痒的。
陆周瑜垂着眼睛,灵巧地勾出一只饱满的圆,然后是两条细细的线,环绕手腕一周。
是一只手表。
画完轮廓后,他问:现在几点了?
夏炎按亮手机看时间,快一点了。
手机识别到面部,自动解锁,一打开,他记在备忘录的几句话直接显示在屏幕上,夏炎连忙退出。
陆周瑜正在表盘内标注刻度,没有注意到这点插曲,神情颇为认真,好像在对待一场重要的展览,或是在勾勒一幅磅礴的画。
一瞬间,夏炎心里充满了沉甸甸的酸软,像是塞进一团被雨水浸湿的棉花,经不起任何颠簸,略一颤动,就会淌出冰凉的水。
于是他一动不动,迫切地希望时间能无线延长,又或者停驻于此。
因为印象中这样毫无芥蒂的相处,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久到让他陌生。
夏炎觉得陆周瑜在与人相处时,四周都划有标尺,在恰当的距离内,才能收获他的松弛以待,如果越过半步,他就会回以不动声色的疏离。
漫长的沉默中,夏炎想,如果退回朋友的尺度,就能永存这段时光,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一楼地势低,水汽重,可灯光暖融融的,把湿气蒸出不合时宜的暧昧与缠绵。
这雨该停下了。
手腕上的表已经初具雏形,陆周瑜在做最后的装饰十分恶趣味地在表带上画花瓣和蕾丝。
夏炎蜷了蜷手指,犹豫许久才鼓足勇气说:我上次说的试试
他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收回那个问题,后退一步,退回标尺之外。
但话还未说出口,就先看到陆周瑜抬起头,目光倏然冷下去,不久前的轻松氛围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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