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炎小时候和外婆住在镇上,是家族小辈里年龄最大的,天生具备身为兄长的责任感,见沈齐变得不再封闭,由衷为他开心,也因此对他愈加纵容。
直至蜃楼美术馆项目再度合作,沈齐气焰十足地要求交往。
只当他又是一时兴起,夏炎哄道:等展览结束再说。
他为这句随口说出的话追悔莫及既因为沈齐对此不依不饶,更因为他把自己前途尽毁。
夏炎一路骑车飞奔,体力透支,双腿仅承受自身重量已是极限,被沈齐猛扑上来,膝盖一软,就要朝前跌倒。
眼前是共享单车,金属车架结构复杂,摔上去不知道哪里先痛,他认命地闭上眼。
手中的矿泉水瓶被挤出一汪水,砸在地上,摔出万束水光。
沈齐从前常和夏炎玩这种身后跳的把戏,这次显然也没料到状况突发,他连忙松手,双脚落到地面,胳膊去捞夏炎的腰。
一双手比他更快,虎口钳住肋骨两侧,拔萝卜一样把人薅起来,又栽种回地面。
夏炎身上的长袖T恤被溅出来的水泼湿大半,布料紧紧贴在腰腹。他怕热,尤不爱运动,瘦出来的线条显得纤弱。
覆在他身体两侧的手掌却宽厚,手指修长,因用力手背上青筋隆起,看上去似乎即将把手下的两扇肋骨捏碎。
沈齐看到后先是一怔,随即整个人又扑上去,双臂紧箍夏炎的腰,把人往自己怀里带,满含挑衅的目光越过夏炎的肩膀,落到陆周瑜身上。
预想中的痛感没有到来,反而感受身体被两道力量拉扯,夏炎睁开眼,地面水渍反射出烈烈阳光,刺得他眼前一白。
沈齐在身后关切道:夏老师,您没事儿吧?
夏炎一边暗下决心,要把运动健身提上日程,一边用手肘向后推沈齐,说:你先松开。
你让他先松!沈齐叫道。
被他的话提醒,夏炎才反应过来,身上的两股力量来自两个人。他低头看去,一时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开口。
站稳了?陆周瑜表情淡淡的,直视夏炎的眼睛,似乎完全没看到浑身敌意的沈齐。
站稳了。
闻言他松开双手,顺便抽出夏炎手里攥扁的矿泉水瓶,一抬手掷进不远处的垃圾箱。
Kitty围观全程,此刻颇为兴奋地撒腿去咬瓶子,他的牵引绳还缠在夏炎手腕上,再度被拽倒前,陆周瑜替他扽紧绳子,对狗说:听话,坐好。
狗尾巴来回晃动了几下,重新坐回原位,一双大眼睛提溜打转。
谢了。夏炎挣脱开沈齐的双臂,整理衣摆,颇为尴尬地向他道谢。
不用谢,陆周瑜笑了一下,垂眼扫过他半湿的上衣,递过一包纸巾,补充道:夏老师体力不太行啊。
夏炎无可辩驳,回以讪讪一笑,拆开纸巾胡乱贴在衣服上吸水。
于情于理,他作为两方的朋友,应该相互介绍一下,但眼下的状况,让他担心沈齐会说出发疯的话,于是硬着头皮没有开口。
身后的沈齐却突然一步上前来,眯起眼对陆周瑜说:你的作品我看过了,很不错。
陆周瑜语调平平道谢,谢谢。
美术馆二楼的窗户被打开,一道声音传下来,摄影师助理问:陆老师,买好水了吗?上来吃饭吧,马上要继续拍了。
陆周瑜对她嗯一声,松开手中的绳子,向另外两人一颔首,抬脚踏上台阶。
等一下,夏炎出声叫住他,把手里的绳子重新递过去,能不能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狗,我待会儿就过来。
Kitty似乎感知到自己被转移监护权,马上狗腿地蹭陆周瑜的腰。
陆周瑜默然片刻,拍拍狗头说:好。
他走后,夏炎才转过身看向沈齐,把衣摆从他手中抽出来,沉默地往美术馆后面的草坪走去。
沈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说说吧,夏炎停在一棵树下,用尽力气一般,向后靠在树上,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
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夏老师,是你说的,展览结束后就跟我在一起,你不能这样出尔反尔。
类似的对话已经不下十次,夏炎麻木地不再重申自己并无此意,而是说:这个展已经跟你没关系了吧?
蜃楼美术馆的开馆压轴展品,原本是沈齐的作品,从提出创意案到展品落地,夏炎全程亲力亲为。
直至展览前不久,在一次对外宣发时,展品被爆出抄袭,从创意到展现形式完全照搬一位国外小众艺术家的作品。
夏炎一开始以为是误会,沈齐却坦然承认,我只是不想搞砸,怕自己做不好,你就不跟我好了。
他家里发动人脉,并附以巨额赔款,堪堪把事件压下来,但仍在圈里掀起不小波澜。
整个团队为展览倾尽一年心血,险些为此遭遇拦腰之劫,沈齐丝毫不感到羞愧,反而三番两次找夏炎兑现承诺。
美术馆周遭的常青植物苍幽依旧,悬挂于建筑物上的野草荒藤,看似随意,实则形状也颇有考究。
阳光中漂浮着经过雕琢的植物芬芳。
或许是难得的轻松氛围,沈齐故态复萌,对夏炎说:其实我刚刚撒谎了,他做的东西,我觉得很烂。
自事发后,夏炎很长一段时间都把责任归咎于自己身上,认为是他随口的承诺,导致沈齐被蒙蔽心眼,做出错误的选择。
一直到刚刚,他仍在顾及沈齐的自尊心,不在陆周瑜面前提他已经被艺术圈划入黑名单的名字。
夏炎一言不发地靠树站立,任由沈齐絮絮叨叨地恶意中伤。
倏然,一只海鸟展翅而过,羽翼丰厚,在金晃晃的阳光中,落下一溜阴影。
耳边那些杂乱的声音,通通被鸟扑扇着翅膀,推开很远。
那只鸟轻盈地落入二楼的一扇窗里,尾翼一晃而过。
那扇窗内是陆周瑜的展厅,有专为海鸟布置的喂食器,这些临时起意飞来的鸟,也是艺术装置中的一部分。
沈齐顺着他的目光仰头,也认出了那扇窗,原本里面该是我的作品。
你的?夏炎反问,没有把后半句你抄来的说出口,他仍做不到对沈齐狠心,如同知道他怕狗,特地支开Kitty一样。
这种下意识的照顾,已经在经年累月间形成习惯,令夏炎感到无力。
沈齐一顿,追问:他做的有那么好?
夏炎疲于应对,干脆道:有。
那应该去参加双年展,沈齐轻蔑地说:在这种小破展馆,多屈才啊。
是,参加这个展委屈你了。夏炎淡淡道。
夏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听说家里人准备送你出国进修,夏炎看向他,由衷地说:以后就好好学习
你休想甩开我。合作四年间,从未在夏炎这里碰过壁,沈齐收起卖乖的表象,打断他,又说下次见,然后愤恨离去。
衣服已经半干,夏炎走到阳光下,撩开衣摆对着太阳烘烤,眼睛忽然被一片光斑晃了一下。
他错开头,调转方向,光斑随之跟上来,如同一片羽毛落在他衣服上,熠熠颤动。
无论如何挪动,那片光始终追随着他。
夏炎迟滞地沿着光源攀爬目光,不久前落下飞鸟的二楼窗口处,陆周瑜上半身探出来,胳膊搭在窗台上,正用手机屏幕反射太阳光线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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