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聚的人一波一波经过他,说着听不懂的当地话,空气里有股热潮潮的味。
等这一批人走光,屏幕上班次换了,K字开头,K9667。
夏炎又掏出手机确认,是这班,同时看到娄瑞的一个未接来电,和两条消息:骑车慢点,朋友来啦?宝宝,带朋友回来吃饭吧。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走得匆忙的缘由,除赶时间外,还有逃避。此时看到这两条消息,那种想要绕过、不愿触碰的心理再度上涌,以至于握着手机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八点零五分,广播里播报K9667车次到站,又过两分钟,从出站口里涌出第一批人。这班车次从东到西,途径数十个城市,这站是终点站,人格外多。
出站口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望不到头,最先被释放出来的人里没有陆周瑜,夏炎看了看手机,没有他的消息,于是转身钻进小商店,买了一兜没听过名字的矿泉水。瓶身很软,握在手里咔吱咔吱地响。
站内实在是太闷,付完钱,他一口气喝下小半瓶,呼吸才通畅一些,放下水瓶抬眼一看,刚站着的大理石柱旁多出个人。陆周瑜穿了件黑色长风衣,一手拉行李箱,另一手抬起挥了一下。
身后人流涌动,他往前走。面对面站定之后说:八点十分,没晚太多。
只有你自己吗?夏炎往他身后看一眼,递过去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其他人提前过去了,陆周瑜拧开瓶盖,往他手上提的塑料袋里看了一眼,买这么多啊。
我以为你和同事一起来。
重吗?
不重。
先放箱子上吧。陆周瑜微微俯身,去拿夏炎手里的塑料袋,他的鬓发、侧颈、左肩依次路过夏炎面前,飘来极淡的烟味,像是途径抽烟室而染上的,风衣后摆也皱了。
夏炎盯着那几道横生的褶皱,他只有很小的时候坐过K字开头的铁皮火车,印象里就是慢、昏暗、人挤人、泡面味和烟味混杂。
你从海城坐过来的吗?他问。
陆周瑜说是先从海城飞到西北的省会,又转的火车,没坐多久,四小时。
以为是团队的安排,夏炎忍不住说:怎么不直飞,坐火车也太折腾人了。
陆周瑜说还好,这几天没有到这里的机票,又问:吃早饭了吗?
还没,你呢?
我也没有。
夏炎领着陆周瑜出大厅,又帮他推箱子,下三层台阶的时候,感觉到除了那兜矿泉水,箱子本身的分量也不轻,他按下提手,问:要在敦煌待很久吗?
不参观的话,两三天吧。陆周瑜靠近了一些,提起那兜水,拎在手里,箱子里是些资料和样品。
出了大厅,右手边是一排饭店,大都是牛肉面馆,选了一下招牌最干净的,他们进去点了两碗面,面对面坐在塑料凳上吃。
期间,陆周瑜向夏炎简述敦煌和海城的合作,说是长期项目,至少要三年。
面馆盛水的陶瓷杯底有一圈淡淡的褐色,像洗不掉的茶渍,两个人都没喝,结账前又一人拿走一瓶矿泉水,其余的都给了一位进店行乞的阿姨。
出饭馆,在车站前的广场站了会儿,广场正中央围起来一块用绿植摆成的景观,玫红的花组合成喜迎国庆四个字,再往远看,路对面的一栋外砌白瓷砖的大楼表面,正映着水波一样粼粼的朝晖。
真奇怪,夏炎想,好像刚刚来的时候这些都不存在一样,他什么也没看到。
没站多久,已经有好几个人来问他们住不住店,我们那儿什么都有。第四个挎包戴帽子的男人用略微蹩脚的普通话说,还塞来两张卡片。
跟名片一样大,正反面都印有夸张和充满暗示的图片。夏炎摆手不接,那人又往陆周瑜手里递,还热情地问:住吗?
陆周瑜也没接,单手揣在兜里,侧头看着夏炎,问:住吗?四目相对,眼底是戏谑的笑意。
戴帽子的男人大约觉得有戏,伸手就要去拉陆周瑜的胳膊,却被夏炎抢先一步,一手扯过陆周瑜的手腕,一手拖着行李箱,一路狂奔,到广场一角的花坛边才停下。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两个人一边喘气一边笑,夏炎还不忘恐吓,这种都是骗局,你要是被关起来割个肾我可不管。
也不帮我打120?
不打。夏炎笑着,睫毛投下的影子也透着雀跃。
这么狠心。
谁让你跟陌生人说话,还跟陌生人走。
我不是跟你走了吗?陆周瑜晃晃胳膊,夏炎的手还握在他的手腕上,掌心有点泛潮。
那好吧,夏炎眯了眯眼,往花坛边一坐,身后的冬青瞬间高过头顶,像一堵墙,他向下扯扯陆周瑜的手腕,示意他也坐下休息,还说:我是好人,不要你的肾。
谢谢好人。陆周瑜低头对他笑笑。
等两人并排坐好,夏炎才松开手,把掌心里的潮意蹭在膝盖上,没话找话地提起往事,我小时候每次来,火车里都放那些拐卖小孩的视频,循环放,喇叭里也说不要和陌生人讲话。
我下次不讲了。
下次。夏炎下意识重复,想问他返程时还会到这里中转吗,但没来得及,一个背布包的小姑娘走到他们面前,臂弯里是一叠叠折好的报纸。
哥哥,买份报纸吧。她说。
小姑娘没有二维码,夏炎搜遍全身也没摸出一枚硬币,倒是陆周瑜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纸币,递过去,换来一份报纸和三个钢镚儿。
话题中断,又换了另一个,他们挨在一起,背靠冬青,聊起西北的人文景观。
刚才吃饭的那排餐馆,不知哪家放起音乐,不像是流行曲,歌词也听不清,可能是民族舞曲一类的调子,粗犷又富有节奏,仿佛能燃起篝火就能直接起舞。
音乐声里,夏炎见到广场上有好几对不知是重逢,还是即将分别的恋人在拥抱。捡了片掉落的冬青叶,捏在指尖打转,他问:你是九点四十的火车吗?
音乐声有点大,陆周瑜大概没听清,微微侧身,耳朵贴过来,问:什么?
他鬓角沾染的烟草味,还有火车里那股混合的溽热味道不见了,只有冬青淡淡的清涩香气。
夏炎把手里那片叶子丢开,凑近了,我说,你从敦煌回去还中转吗?
你想让我中转吗?陆周瑜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问。
不能直飞回海城吗?夏炎说,中转很累。
我不觉得累。
哦夏炎搓了搓指尖,问:刚刚的硬币呢?
陆周瑜掏出买报纸换来的那三枚硬币,摊开手掌,放到两人中间。
我骑电动车来的,停车费一块钱。夏炎从中抓出两枚,下次我还骑车来吧,比打车快。
他还是觉得指尖有点热,有点潮湿,硬币表面也是温热的。
陆周瑜捉住他收回的手,把最后一枚硬币也塞进手心,这个也给你,他说:我下次来,能在这儿等你一起回海城吗?
我住酒店,他又补充,顺便看看你说的那些景观。
什么景观?夏炎几乎忘记自己都说过什么,丹霞地貌还是黄河石林,像雪的沙还是闪光的叶,又或者即将到来的流星。好像都不及从面馆出来时,对面那幢大楼表面的日出美丽。
可能两个人看风景是更好。
他就说好,又把硬币收起来。
差不多到检票的时间,夏炎问陆周瑜取过票没有,陆周瑜说取过了。又问这趟火车要坐多久,得到没多久的含糊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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