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要寻人。顾图简单地截断了她的话。
周勤怔愣地站住了。
他还在寻人。
长空中有北归的雁行,凄厉地叫着飞过,飞越那辽阔的荒冷的边疆。而顾图,却像是一只永远也无法归巢的鸟儿,在这世上踽踽独行。
他还在寻人,他还未放弃。
喵呜
一声微弱的猫叫,先是窜进了周勤的耳朵。她抬眸四望,哪来的猫儿?
从南边的道路上,却正奔来一只花猫,跑一跑,停一停,又回头望一望。身子半截遮挡在沙土里,露出一双顽皮的圆眼睛,看了看顾图,又往回跑去。
顾图呆住,那是
那猫儿跑回路边,路边停了一乘马车,车边的人生得胖,正抬袖擦汗。周勤吐了吐舌头,阿爹怎么来啦。
顾图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了车上厚重的毡帘。
周缗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道:单于,我们在南边的路上发现了他
水取水来!顾图伸出颤抖的手,一把夺过了水囊,便攀进了车厢。哗啦一声,毡帘落下,厚重得透不进一丝光亮。
周缗、周勤父女对视一眼。而大漠上的太阳也于刹那间沉入了沙海,夜幕不分胡汉,终于将这荒莽边塞平静地、温柔地包裹。
2
车上有两个人。
坐在一旁的是吹笙,一身褴褛衣衫外披了一件北地的长袍,揽紧了,沉默地向顾图抬眼。在他的膝上,躺着一个昏迷的人,因身材颀长,那人的腿晃荡着落到了车帘下,身上盖着一件大氅,也遮住了他的表情。
顾图将水囊灌入他的口中,他猛地呛咳出来,却仍然不醒。吹笙突然又哭了出来,喊了一声:殿下!
顾图面色大震,却垂下眼帘,像不敢去看他们,疤痕遍布的手徒劳地握紧了水囊,最后,他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又猛地俯下身去往殿下的嘴中喂去。
吹笙吃了一惊,但还是帮着扶住了昏迷的人。顾图闭了眼,相触的唇是那样冰冷、那样干燥,他一一以水流润过,在旁人不注意的刹那,甚至还轻轻地舔了舔。
他直起身,终于可以直视殿下的脸容。
憔悴无光的脸容。仍然是英俊的,却极瘦,眼窝比以往更为深窅,长眉微微地蹙起,像在梦中感知了什么痛苦。吹笙轻轻地说道:殿下昨晚还醒来过一回的他问我,我们在哪儿,我说已到北地郡了,他就安心地睡去,直到现在
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周缗撩开了车帘,单于,我们到官舍了。
听见单于二字称呼,吹笙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周缗看了一眼江夏王,知道暂时还难以挪动这几人,叹了口气。
吹笙紧张地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您,您真的做了单于了?
是啊。顾图似乎很平静,如今这北地,便是我临时的王庭。
您会打到洛阳去吗?吹笙又问,中原人都说说您想自己做皇帝
顾图干哑地笑了两声。
吹笙感觉自己不该说这话,微微赧然地垂下了头。就在此时,小泥巴跳过周缗,径自窜入了车中来,往顾图肩膀上蹭了蹭,又落到了江夏王的身上。吹笙连忙把它挪开,它还不高兴地喵了两声。
其实,我们原本,被困在王府的书阁中,四面都是追兵,是必死无疑的吹笙忽然道,殿下命人将人鱼膏灯中的膏油都倾倒出来,他说,他绝不会死于病榻,也绝不要死于旁人的侮辱
冲天的火光仿佛再次耀映于脑海。烈烈的风沙吹过,在沉默的间隙里,顾图轻抬手去抚平了江夏王的眉峰。
在吹笙抽抽搭搭的叙述中,他拼凑出了当时洛阳城中情形的大概。
他们刚刚逃出书阁侧门,殿下的病症就发作了起来。
都怪我,是我没看好殿下的药,让殿下中了李行舟的毒计殿下热毒发作,全然走不动路了,我只是出去了半个身子,便看见到处都是巡逻的敌兵,没有法子,我只好拖着殿下躲进池塘。我原本没抱多少希望,谁料他们并不救火,只是在外头观望着火势,似乎是端等那大火将殿下烧死;到后来,又出现了好几拨的军队,似乎是好几个王,竟互相厮杀起来啊,还有皇上。吹笙咽了口唾沫。他已不是皇上了他一出去,就自己逃了,我抓不住他不知他去了哪里,听闻他下落不明?
顾图只是点了点头。
周缗接过话头:恐怕凶多吉少。
吹笙黯然。
顾图见他哭得伤心,终究没有多作追问。回望江夏王,话音亦低沉下去。
我抱他进去。
3
官舍之中,一应陈设用物都朴素无华,显见得这里只是时时往返北方六郡之间的单于临时落脚的地方。
顾图将江夏王放在了床上,又去打水来给他擦身。隔了几重帘幕,周缗、吹笙避让在外,只能忧心地望着。
周缗仰着脖子禀报道:他们昨晚在北地郡外的哨卡边歇息,被您派去搜寻的人正好撞见,所以连夜送了过来。本来士兵也不认识江夏王,只是听他指了指吹笙,总是在叫殿下、殿下的。周缗又对吹笙道,这回是你运气好,若在南边地盘上你也敢这样叫,迟早累你的殿下掉脑袋。
吹笙委屈地低声,小人只是改不了口
以后没有殿下,也没有小人了。帘内的顾图却说,吹笙,这里无大碍了,你去好好休息吧。啊,他拎起不知何时溜进来的小泥巴,把它也带去休息,洗个澡。
听见要洗澡,小泥巴立马扑腾起来,顾图毫不留情地提着它走到帘下,将它扔进了吹笙怀里。顾图又道:周府君多多费心。
周缗自然领命称是,便带着这一人一猫离去。一时间,小小的房舍里只剩下顾图,和那尚在昏睡的江夏王。
不,他已不是江夏王,而只是顾晚书了。
顾图走回来,站在床边,叉腰看了他半晌,道:还不醒么?
他已察看过了,顾晚书身上伤口不多,都已包扎妥当,那一双多情的眼眸却迟迟不愿睁开,恐怕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在补觉而已。他转身去卸了铠甲和佩剑,脱下金冠,晃了晃脑袋,对着铜镜将长发往后爬梳,便对上自己那浅褐色的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