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我只会去势
「灯火寂寂照昏冥,一缕佛光度众生。原来万事皆虚妄,修行只在本心中。」
净禾眼见长明灯亮,便缓缓念起偈语。
山雨停歇,明日初升,风微微凉。
孟渊身为老鳖坑诗社副社长,自然是看不上这些拉个屎也要念偈语的和尚,也低吟有声,「朝霞映旭日,梵贝伴清风。」
声音虽小,却已落入明月耳中,她微微皱眉,似有嫌弃。
那净禾继续念起了佛经,山顶诸人便各自盘膝坐下,安心静听。
孟渊不敢大意,横刀膝上,焚心神通催发不停。
过了不知多久,孟渊便有昏昏入睡之感,好似陷落在无边无际的苍茫之地。
又过许久,孟渊便觉有人拍自己肩膀,耳边有人喊自己名姓。
睁开眼,竟是龚自华。
「你……」孟渊看了眼四周,只见山顶狼藉,遍是血迹。
明月在一旁盘坐,浑身染血,显然经历了一番大战。
另还有十几个镇妖司的同僚在收拾战场。李进云等人陪着一中年男子说话,张龟年都没资格凑到跟前。
「结束了?」孟渊茫然问。
「不错。」龚自华叹了口气,「五品武人出手,当真势不可挡。」他扶起孟渊,无奈道:「可惜你被迷惑,没有参战。明月姑娘为了保护你,受伤不轻。」
孟渊赶紧去看明月,轻声问候一句,人家却不说话,冷淡的很。
没法子,功劳没混到,孟渊失落归失落,但好歹小命没丢。
「换日长老留住了吗?」孟渊问。
「找到了,那不是咱能掺和的。」龚自华低声道。
既如此,孟渊就也不多问,帮着清理了葫芦山战场,忙碌了五六天,这才回返。
一路回到松河府,想见三小姐而不可得。
不过香菱却找上了门。
「小骟匠,我书读的越多,就越觉得诗词是小道。你只会几句诗词,还是不讲格律丶无有意境的打油诗,真是太无聊了!」香菱十分认真,「我要跟明月姑奶奶去京城,那里有真正的大儒丶巨儒丶硕儒!」
孟渊舍不得香菱走,就道:「可是你是老鳖坑诗社的社长,没了你,诗社还怎麽开下去?」
「唉,老鳖坑诗社不过是我年轻时犯下的一个错误罢了,你不要再提了。」香菱道。
「那咱什麽时候再见?」
「等我成巨儒了就能再见!」
人言生离重于死别,这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毕竟香菱这个土包子,几无可能成为巨儒。
孟渊想要去送一送,明月却不准,于是只能偷偷在城外守着,却还是没见到人。
「青青怀了!」过了两日,聂延年找上了门,「你知道是哪个狗东西下的手麽?」
「是我。」孟渊道,「准备婚事吧。」
「成。」聂延年当即开心应下。
不过七个月,聂青青竟难产而死。
「我一直担心青青把你克死,没想到你先把她克死了。」聂延年满头白发,一下子老了三十岁。
孟渊只觉得人生没了意思。
悲痛还没抹去,应如是就赶了来,「姜棠得了我师父看重,说她有道心,已经收为亲传,人已带走了。你别去找,找不到的……」
短短一天,孟渊最最重视的两个女子,一死一别。
孟渊没了法子,借酒消愁愁更愁。
聂延年和张龟年劝孟渊续弦不成。自此孟渊只一心投到卫所里,可武道练不通,上面又无人,劳累又无功,累年不得升迁。
眨眼二十年,聂张老去,孟渊受了伤,只能回家静养。
「江河水总有入海之时,人生之志却常常难以实现。难道我这一辈子只能这样过了麽?世事艰难,天下尚不知有多少受苦之人。我能否解救?」
孟渊自此弃武从文,皓首穷经,读遍经典,写出救国良策,来到京师,打算找个人投献,也算自己这辈子为这天下做的一点小事。
然而屡屡寻人拜见,却无人赏识。应如是有父兄馀荫不假,可过去这麽多年了,人家早就不认这人情了!
「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庆国不认大才,我自往他处去!」
孟渊咬牙发了狠,去往临近小国虞国。
上献万言书,果然被国君看重,当即拜为相国。
革新吏治,富国强军,孟渊劳累十年,虞国大乱,国君被太子谋了反,孟渊下到大狱。
凭着有武道本领,孟渊强行逃了出来,然后一路化妆藏形,回到庆国,沿着沧浪江终于见到了松河府。
「你可不如从前了,我给你抓些药吧。」应如是稍稍一试,就不太满意。
「几年没回来,庆国怎麽好似换了模样,人人富足,百姓安康,简直是大同世界。是圣君临朝麽?」孟渊问。
「是有圣人降世。」应如是面上有崇敬之色,「你去城外看一看就知道了。」
孟渊听了这话,想起大头山在城西,就往西城门去。
没走多大会儿,就见好些儒生急匆匆,兴奋的出城。
「劳驾,城外是出了何事?」孟渊拄着木杖,拉住一个胖儒生问。
「这你都不知道?」胖儒生脸上发红,激动道:「香子来授课了!」
「香子?香子是谁?」能被称为「子」的,那应该是有些能耐的,只是孟渊没听过。
「你连香子都不知道?」胖儒生皱眉,「香子是当世大儒,五百年一出的圣人!我庆国大治,就是香子之功啊!」
「香子之功?」孟渊茫然,又问:「这位香子有什麽治国的学说,有什麽治国的主张?」
「香子有言:治大国如煮鸡蛋!」胖儒生道。
「治大国如煮鸡蛋?」孟渊更茫然了,「不是治大国如烹小鲜麽?」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是什麽山野老叟提出的无聊说法?」胖儒生不屑一顾,「烹小鲜多简单,盯着火候,就知道糊没糊。可治大国,能一时看得清麽?」
胖儒生很有道理,「所以治大国就如煮鸡蛋!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蛋壳里熟没熟!香子说,鸡蛋壳就是文武百官和胥吏,蛋白看着漂亮,可食之无味,是世家和豪强,真正的民心民意是蛋黄!」
孟渊挠挠头,觉得有些不对,但说不上哪里不对。又觉得有些道理,可也不是很有道理。
不过人家香子能凭这个主张使庆国大治,想必是真把煮鸡蛋玩明白了。
「这位香子在城外讲道?」孟渊问。
「是啊!你要是能有好的见解,香子一定准你入老鳖坑书院!」胖儒生道。
「老鳖坑书院?」孟渊拄着拐杖,「敢问香子名讳?」
「你连这都不知道?香子单名一个菱!乃是取菱生于水,是水能载菱,亦能覆菱的道理!」胖儒生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孟渊丢下木杖,一时间只觉天地苍茫。
而今回首看去,风烛残年抱病躯,历经无数苦难,到头来无有亲眷家室,只是蹉跎一生,人已将老。
生丶老丶病丶死不必多说,怨憎会丶爱别离也是屡屡能见。后半生费尽心血做出兴国策,却不如香菱随手而成的煮鸡蛋之论,实乃最大的求不得。
孟渊迷茫无措之际,忽见有人走到自己跟前。
只见一个生着大板牙的和尚,穿着破旧衣袍,好似苦行僧一般,慈祥道:「你已遍历人生七苦,可有所感。」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孟渊道。
「善。」大板牙微笑道。
「善你大爷!」孟渊指了指城外的人山人海,「我宁愿相信香菱会治国,也不愿相信这是幻境?香菱怎麽可能舍我而去?姜棠怎麽可能没个音信?」
孟渊抓住大板牙的头,却没抓到头发,直接跟大板牙撕扯在一起,「这不是什麽道会,是让人剃光头的拜佛大会!」
那大板牙立即就走,孟渊也不去追,此时此刻终于想起焚心未燃。
心中有火,万般杂念缓缓退去。
睁开眼,便见依旧在葫芦山顶。
那净禾单脚立在锡杖之上,面上苍白之极,依旧闭着眼,竟没有来看自己。
孟渊站起身,拔出刀,看了眼身旁面上忍痛的明月,又看向远处。
只见一个个人全都闭目盘坐,唯有一个光头老和尚站在人群中,乃是枯荣大士。
那枯荣大士手中拿着禅杖,退一步,就用禅杖敲碎一个人的脑袋,已然死了十几个了。
「你叫什麽?」枯荣大士见孟渊醒来,开怀来问,但依旧退步敲人头。
「孟飞元。」孟渊起身,帮忙烧尸体,还不忘记问:「老禅师退一步,杀一人,这是为何?」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枯荣大士慈祥一笑。
「妙啊!原来禅师在插秧!」孟渊连着烧了五六具残尸,又问:「禅师,该如何唤醒坠入七苦之念中的人?」
「唤不醒。此灯长明,佛光普照,犹如我佛亲临。」枯荣大士停了下来。
「长明灯是什麽根脚?」孟渊问。
「我西方自在佛证菩萨果位之时,这长明灯便在身旁。佛光长明,有指引前路,佛心不失之能。」枯荣大士笑。
「那长明灯为何落到了这里?」孟渊又问。
「我佛参禅之地有七只孽鼠,其中最长的一位是青鼠。青鼠盗了长明灯,一路逃到了这里。」
「真的吗?我不信。」孟渊笑了笑,「在下七品武人,眼前有蜉蝣蝼蚁尚且看的一清二楚,自在佛乃是证道菩萨果位的二品大能,怎能被老鼠盗了宝贝去?」
孟渊了然,道:「可见这位自在佛不自在,只能借老鼠的手做事。」
「阿弥陀佛,小施主很有悟性。」枯荣大士很高兴,「凡俗间愚夫蠢妇太多太多,我佛门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可愿入我佛门?」
「在下不过劁猪骟羊之辈,焉敢入性空之门。」孟渊道。
「你太谦逊了,懂我佛门的学问?」枯荣大士期待的问。
「别说佛家之学,儒道两家也都未参习过。」孟渊笑。
「你不懂三家经典,但既然能来此地,想来是有些见识的!」枯荣大士呵呵笑个不停,「庆国以武立国,先与民休息,后又外儒内法。如今国祚五百年,灾祸四起,八方云动,北有巫蛮之祸,南有妖乱丛生,可见儒道之学救不了天下苍生!唯有我兴我佛国,方有极乐盛世!大势滔滔,你可知晓?」
「在下是骟匠出身,看不懂天下大势,只会去势。」孟渊站在明月身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