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空前的团结,是因为我跟别人干了一场架。
传言那天是天津的最后一场雪,所以铲雪的人多了,溜冰的人已经排起了队,轮到我的时候,被人铲了,膝盖着地,脚扭了一下,那人插队往前滑,我喊了她一声,她冲过来,干嘛!
下来。
凭什么,轮到我了。
那天人多,我俩挨得近,都有点火,她骂骂咧咧推推搡搡之后,我俩打起来了,那姑娘的男朋友立即跑过来,半道被吉林舍友拦着了,另外两个人过来拉架,有人告诉了辅导员,我们被分开谈话的时候内蒙古舍友紧跟着,导员儿你说她咋回事儿,欺负一南方姑娘,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咱得注意南北方的影响是不是。
另一舍友拉着我胳膊,挤眼泪。
啊?
哎呀!她感叹一声,然后掐我胳膊,掐到了酸肉,生理性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立马拉着辅导员,员儿,快看!人都委屈得哭了!
在这场斗殴中,她们负责打杀,我只需要嘎嘎,最后在点头摇头中被她们带回了宿舍。
满洲里舍友叫杨莹莹,性子刚,但声音软,在我们回到宿舍十分钟后,她吼一嗓子:马金是不是还跟人干架呢!
于是三个人火急火燎地往外冲,马金已经把那人袖子撕开了,羽绒服里的毛到处飘,她指着那人一通骂,在那人想回骂的时候,从袖子里捞一把毛塞他嘴里,然后冲着我们三人说:跑!
四个人在天津最冷的那天,绕了两栋教学楼,头发跑散了,在风中飘,鞋子进了雪,回到宿舍后冷冰冰的,连忙放在暖气片上烤。
杨莹莹拿了支架放在鞋里面撑着,不能直接接触,会着火的。
马金边啃苹果边叙述她打架占上风的事,一个苹果啃完,看向阳台,孙夏,你包里还有内蒙古牛肉干儿吗?
没,都被你吃完啦!
胡说,你柜子里明明有!
两人在柜子前闹了一番,把几个柜子都弄开了,我的盒子掉了出来,被孙夏踩了一脚,她捡起来,哎哟这没踩坏吧。
然后理在桌子上。
两张去上海的机票,一支手机。
她捏着机票问:你不是杭州的吗,去上海干嘛?
我把东西拿过来,正要盖上盒子,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她:玩,把你充电器借我用一下。
吃完晚饭,手机电充满,我放在手里掂了很久,摁开机。
换了校园卡之后就没碰过这支手机,所以等开机的时候脑海里会闪现出某些画面,被封存的羊绒衫,让人心惊胆战的地下鬼屋,青色树叶的三塔路
确认了手机信号后,震动声就不停地传来,马金倒坐在椅子上,你们看学校论坛了吗,下学期院社团好像很热闹。
杨莹莹提醒我鞋子可以拿下来了,又说:咱们学校可重视这些活动了。
孙夏回:那当然,咱学校是跟外界接轨的好吧,要是活动办得好,能拉来不少金主爸爸,你们不是总抱怨溜冰场是看天玩嘛,下学期要是有金主投资,咱可以想玩就去玩啊。
震动声终于停,扫了眼页面,密密麻麻的信息,锁屏,问马金:什么活动?
多着呢,咱语言系的好像要编排一个多语种话剧,属于最上不了台面的了,隔壁机械专业的那几个大佬已经准备大干一场了。
杨莹莹问:怎么说?
孙夏接:小道消息啊,说咱学校这次活动就是用几个黄金专业吸引各大公司的目光,用人才引资金,懂吧?
懂懂!马金说,有个大佬也是吉林的,他在我们老乡群里说,他们已经联系上了一家机器人公司,只要这次表现好,到时候可以去公司实习,省了好几步呢。
心头突然一跳,机器人公司?哪里的?
我看一下啊。马金搜了搜说,深圳的。
放了心。
但紧接着的一通电话打得我措手不及,我妈前面打不通我电话的数落,以及骂我这么久像个死人似的没有消息,都在我耳边一遍过,唯独她传达的内容把我钉在原地。
你说外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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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杭州的路上还觉得不真实,上大学后,我跟外婆就见过两面,一次给她带了狗不理和麻花,一次是冲到那想问问她为什么从来不问怎么打不通了我号码。
只要她问,我就可以放下所有嫌隙重新爱她。
但我那天到了她家门口后,她第一句话是米米来了,第二句是去看看徽徽。
我不想看他,我甚至讨厌那个男孩子,不过我还是进去了,看他在玩我小时候的玩具,在他出生之前,外婆曾一直小心地收藏着。
我把玩具弄坏了,他找外婆哭,外婆把他抱在怀里看着我,那天我们谁也没说话,但我知道,我不会再主动去那个地方了。
窗外云层厚重,空姐在发飞机餐,有了一点饱腹感之后,才感觉,我真的在去杭州的路上,以及,我落地之后,那里再也不会有一段让我计较的亲情。
车祸。
应该很疼。
飞机遇到了气流,颠簸了一下,机舱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抱怨声,空姐用专业的音调进行解释,没多久又播报快降落了,昏胀感瞬间全无,心慢慢被提起,摸到手机,想起起飞前的那几条短信。
【节哀。】
【我被我哥骂死了。】
【葬礼他也去。】
头放在椅背上,有点沉闷,久违的消息即使没有名字也会给人一种压迫感,更何况当初我以那样的方式离开。
终于落地,我妈来电话,说外婆在做法医鉴定,撞歪的骨头全都拆开重缝,肇事者那边我舅舅在沟通,通话间,还骂了他两句窝囊废,以及儿子没用不如不生。
我把电话挂了,在家等流程。外婆做好美容,我才被通知去殡仪馆,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跟生前无异,我低头献花,想起小学的某一个母亲节,老师嘱咐我们回去要给妈妈送束康乃馨,我身上没钱,就在路边摘了一朵白色菊花,兜兜转转到了外婆那里。
她看见那束菊花哭笑不得,但还是收下了,跟我说:菊花一般不能送人,菊花是放在花圈上的。
菊花好看。
是好看,但是外婆不喜欢菊花,外婆喜欢红玫瑰,我以后要是死了,大家都要送我红玫瑰。
外婆不要死,外婆不要死!
好好好,外婆永远不死。
今天没人准备红玫瑰,大家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如果外婆有意识,她看见这么多花一定会气得跳脚,再指着大家骂:我他妈要红玫瑰,给我红玫瑰!
献花中途,舅舅接了通电话,在一旁跟对方吵了起来,听语气,是肇事者那边的律师,他因赔偿不到位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我妈气得删了他一巴掌,你不知道什么事更重要吗?妈她尸骨未寒,你在这里用她的尸体讨价还价,你还是人吗!
说好的四十万,现在凭什么只给二十三?
啪!
这一巴掌比之前更加用力,蒋立,这事交给律师,你再敢像做买卖似的谈论这件事,别怪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替妈教训你!
滑稽。
在场的人应该没有不这么想的。
我妈气得发抖,再次回到队伍中,眼睛发红,没有人不爱妈妈,她是,我也是,但我们之间的和睦,应该只存在于一方归于尘土。
葬礼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一行人陆陆续续地走回去,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又调了个头,把红玫瑰放在墓碑前。
外婆骗人。
人总会死的。
天气阴,双人墓被压得沉甸甸的,两人的墓志铭都很简单。
□□党员蒋敬月。
蒋敬月之妻李素兰。
雨落在脸颊的时候,眼泪也开始决堤,人一旦安静下来,就能回想起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