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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朽袁珙,见过圣天子。”
“袁居士勿要多礼。”
朱棣有求于人,自然不肯让袁珙拜下去,连忙托住了他。
两人起身,袁珙打量了一下朱棣笑道:“陛下有龙气加身,丰彩更胜往昔啊。”
朱棣看着眼前破衣烂衫,身上隐隐有馊臭味的袁珙,挤出了一丝笑意:“袁居士姿容矫健,可不像是快要古稀之年的人。”
朱棣有些不解,袁珙乃是宋时士大夫家出身,元末明初亦是任过朝廷高官的,往来的也都是达官贵人,如何成了这副老乞丐的模样?
人老成精的袁珙看出了朱棣的疑惑,只是解释了一句“肉食者鄙故不肯食肉”,打了个机锋趁着朱棣还没反应过来,便问起了朱棣召他的意图。
“道衍疯了?”
袁珙微微蹙眉,显然这件事也让他觉得意外,袁珙掐指算了算,随口说道:“陛下若是想唤他清醒,倒不用另寻办法,老朽略通一二,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朱棣顿时喜悦,道:“如此甚好,有劳居士费心。”
袁珙摆手,示意朱棣莫急,又继续问道:“敢问陛下是哪位高人,竟使得道衍发疯。”
朱棣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是一位姓姜的先生,几句言语,让道衍钻进死胡同里了。”
朱棣不愿明说,毕竟姜星火其人非同寻常,若真是谪仙,恐怕是连袁珙都算不出来的。
袁珙也不深究,一行人在寺内僧人的带领下,进入大天界寺内。
天王殿内。
曾经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泥塑,如今却被漆黑的墨笔缝上了嘴。
韦陀天尊菩萨手中威严的降魔杵,也断成了两截。
整个大殿被雷劈成了两半,一半倾颓,一半完好,显得分外诡异。
“道衍大师?”
“老和尚?”
走进天王殿,朱棣和朱高炽的喊声,在殿内悠悠回荡。
而殿墙上被乱七八糟的字迹覆盖着的佛门壁画,更是平添了几分诡异。
在角落里,一团黑影闻声站起了身。
朱棣一人当先,迎了上去,却几乎失声。
只见道衍身上原本绣着金线的华贵黑色袈裟,此时已破败不堪,道衍脸庞瘦削神情恍惚,双眼空洞无光,看上去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
他抬起那张苍老的面孔,看向了来者,似有所觉,喃喃自语。
“老和尚,你怎么成了这般样子?”
话音刚落,道衍如同病虎一般的三角眼霍然睁开!
“汝非真龙,吸血虫耶!”
朱棣闻言,先是一怔,旋即便是怒色勃发。
但终究对方是道衍,朱棣按下怒气,叱责道:“老和尚,伱是真疯了吗?”
“姜圣所传屠龙术,老衲尽皆领悟。”道衍冷笑不止,“所谓贵族,自产生以来,皆是附在百姓身上的吸血虫罢了!”
“佛祖释迦摩尼本是天竺净饭王太子,属剎帝力种姓,却弃了富贵遁入空门,以苦修悟道,便是不愿意做吸血虫,要为天地开一条新路!”
“世上无万寿无疆之人寿,亦无千载不灭之国祚!”
“物质地基才是决定顶层结构的存在!”
“待新的制造力出现,物质地基改变,‘王朝’这条龙便会瞬间倾覆!”
“你以为下西洋会延续王朝国运?那是催生新的制造力!”
“屠龙之后,唯有生产者永垂不朽!”
“老衲悟了!哈哈哈哈!”
道衍指着被缝了嘴的弥勒振袖大笑。
第51章 道衍,汝破戒矣
说到最后,道衍已近乎癫狂,指点着三人。
“最大的吸血虫!”
“小一点的吸血虫!”
待看到衣衫褴褛,背着酒葫芦的袁珙时,道衍却是一怔,仔细嗅了嗅。
“老朽身上没有肉食者的味道,不用闻了。”
袁珙说完摘下酒葫芦,大口喝了一口酒。
“老和尚,你.”朱棣气极反笑,“姜先生讲的都是堂皇道理,幽微深邃,如何就被你曲解成这个样子?”
“你当年说朕是真龙天子,今日又如何成了吸血虫?”
“哈哈哈”道衍仰头大笑目露疯癫,“真龙之躯?不过是一只涌动着脓液的肥硕白虫罢了!不劳而获寄生在天下百姓身上,伱当真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了?!”
朱棣快要被气炸了,但他之所以不害怕,甚至压根没往天上看一眼。
便是因为朱棣乃是一刀一枪亲手打下的江山,兵危战险中无数次绝境翻盘,靠得不是什么神风相助,靠得是他的战场决断和燕军将士用命。
换句话说,这真龙天子的位置,不是谁选了他,帮了他,而是朱棣用武力夺过来的。
朱棣压根就不信什么神仙真龙是存在的,这些东西对他的威慑力远不如他爹朱元璋。
所以,即便是怀疑姜星火乃是谪仙临世,朱棣的态度都不是害怕。
朱棣的心魔,是朱元璋,是史笔如铁,而非什么神仙真龙!
“朕坐上这个位置,是靠着手里的刀,踏着累累白骨,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朕从未不劳而获!”
道衍开口还想说什么,旁边的袁珙趁着他抬头张口,突然喷了口酒。
“噗!”
一口酒水彻头彻脸地喷在道衍脸上,道衍猝不及防,被进了嘴的酒水呛得连声咳嗽,浇在脸上亦是双颊涨红,惹得他怒火中烧。
道衍用袈裟大袖抹了把脸,便欲与跟他同年出生的袁珙一决高下。
“道衍,汝破戒矣!”
袁珙的话语,却忽然让道衍一愣。
袁珙不是在说道衍破了酒戒、嗔戒,而是再说另外一件事。
道衍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与袁珙在嵩山寺相逢时,袁珙说过的那句“天道可露不可泄,泄则损人道矣,此为相士之戒”。
道衍看着袁珙,袁珙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道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袁珙是想告诉他,哪怕他所悟出的道理都是对的,也是未来必然的演进方向,可现在泄露,对世人却未必是有益的。
这便有些“螺旋上升”的意思了。
而向来懂得潜龙在渊的道衍,却异常执拗,丝毫没有从“疯”中清醒过来的意思。
“袁居士,道衍可是疯了?”朱棣皱眉问道。
在朱棣看来,这位陪伴了自己二十余年的谋主,此时确实是个疯子了。
但出乎朱棣的预料,袁珙见了道衍执拗的态度,反而极为诚恳地对朱棣说道。
“道衍没有疯,他只是看得太远了。”
袁珙转头对道衍劝道:“道衍,你既然泄了火气,不妨说一说心中关隘。”
袁珙又对朱棣说:“陛下,老朽劝您耐心地听一听道衍悟出了什么。”
两边既劝的合了,道衍也没了刚才那般疯魔的样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朱高炽捡了几个落了灰尘的蒲团,四人一人一个,在韦陀天尊的泥塑旁围坐了一圈。
“你且说罢,说不出个所以然,朕必治你今日冒犯之罪!”朱棣气呼呼地说道。
朱高炽看着这样如同小孩子噘着嘴等同伴认错的父皇,反而莞尔一笑。
道衍这边却毫不退让,先是起身冲着诏狱的方向合十行礼。
“贤哉姜圣!”
旋即坐下,迎着朱棣的目光丝毫不怵。
“今日老衲便从上古之时讲起,讲讲姜圣所授老衲的屠龙术。”
“上古之时,人人蒙昧,虽有部落领袖与民众高低之分,却都要从事生产,以捕猎、采集维生。”
“及至尧舜,制造力比上古时期极大发展,农业种植稳定的季节收获,让不事生产专司一职的脱产阶层成为可能,贵族、祭祀、军队产生。”
“而这些各司其职的脱产者联合起来,建立了夏王朝。”
“王朝,成了所谓的‘龙’。”
“但它终究不是龙,它只是附着在生产者身上的吸血虫,会释放麻痹毒素的吸血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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