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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高煦不敢说,姜星火却是敢说的。
“恐怕燕云之地再次倒向胡人?”
“便是如此。”朱高煦讪讪道。
这里面有个很直白的缘由,那便是燕云骁勇善战的汉儿们,其实加入游牧民族比加入农耕民族日子过得要好。
为什么?
燕云汉儿胡化严重,个个好勇斗狠、不事生产,跟河北的农家子还不一样,燕云汉儿跟着游牧民族收岁币、打草谷,不香吗?
反正燕云之地的人家,把男丁送上战场打仗,都是期待多挣些战利品和赏赐回来的,民风剽悍程度,与江南文风浓厚之地不可同日而语。
“也就是说,迁都北京,在收拢北地人心、防御北元残部、巩固政权方面,都是有益处的,对不对?”姜星火总结道。
朱高煦与郑和接连颔首。
“那迁都北京的缺点呢?”姜星火又问道。
这一点,郑和倒是敢说了。
“依我拙见,我便是北方人。”郑和接话说道:“北方缺粮缺人,需要大量、长时间地向北方移民,才能充实北方人口.同时北方粮食产量与南方相比低了不止一筹,哪怕移民后开垦荒地,产出的粮食也不足以供养军队和官员,必须要持续从南方运粮,这就会导致南北矛盾愈加尖锐。”
“同时也会让缺乏皇权管束的南方士绅尾大不掉。”朱高煦补充道。
关于迁都北京的利弊,两人分析的基本是全面的,姜星火复又问道:“那南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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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密室。
朱棣笑吟吟地看着李至刚:“李尚书,简要说说吧,定都南京的利弊如何?”
李至刚看了一眼坐在他身后一直装聋作哑的夏原吉,无奈道。
“回陛下的话,定都南京,利自然是江南不缺粮而且能随时敲打江南,弊则是南北平衡不好维持,同时参考历代定都南京政权的经验,北方很容易会成为财政上的大窟窿,一旦北方被入侵,以南方人为主的朝堂上,肯定会选择放弃北方以减轻财政包袱.若是北方被放弃,想要北伐夺回来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作为一个松江人,李至刚真的对皇帝尽忠了。
我都已经背叛了我的乡土和阶层了,你还要我怎样?
朱棣却依旧穷追不舍,今天似乎就要盯着他一个人问:“为何不可能?李尚书不妨说说,朕很想听。”
李至刚看着这个逼仄的密室,心头一阵颤栗,更是对墙对面那个不停说话的人又惊又惧,还带了深深的好奇。
二皇子朱高煦和三保太监郑和的声音他能听出来,但这个囚徒的声音,他从来都没听过。
即便是囚徒身份,也是他从墙对面传来的交谈声中侧面推断出来的。
究竟是谁,能让脾气一向不太好的朱棣都能如此格外容忍?
真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而李至刚的又惊又惧,则是因为对面的问题,几乎都是在把他往修罗场上逼。
这些问题,皇帝问他,他敢不如实回答吗?
可有些东西如实回答了,又会惹皇帝生气。
到时候把他第三次送进诏狱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至刚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眼看就是又要湿了两个手帕。
夏原吉算是厚道人,终于看不下去了,行礼过后说道。
“臣且斗胆替李尚书回答,还望陛下允许。”
朱棣点点头。
夏原吉说道:“假使真的定都南京,而未来北方有变,朝廷会放弃北方,那么到了北伐的时候,朝堂一定是被江南士绅出身的文官所占据的.到了那时候,为了维护自身利益,避免北伐培养出新的军功勋贵,以及北伐成功后北方士子蜂拥进入朝堂挤占他们的位置,是一定会从庙堂上作梗,反对北伐的。”
“这便是为什么李尚书说一旦北方被放弃,想要再北伐夺回来就几乎不可能了。”
闻言,道衍赞许地看了夏原吉一眼。
而朱棣也是对夏原吉颔首说道:“这便是朕的顾虑所在了。”
“定都北京,则粮食仰仗南方,受制于南方;定都南京,则南北分裂不可避免。”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朱棣重重地拍了几下椅子,长叹一声。
这个问题,也同样是困扰在室内的几位大明帝国高层脑海中的事情。
是真的死局,选哪个都有极大的弊端,看起来似乎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可是,真的没有办法破局吗?
朱棣的目光投向了墙壁。
李至刚也好奇地跟着看了过去。
他似乎想透过墙壁,看清楚对面那个神秘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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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内,两人也几乎给出了跟密室里差不多的答案。
姜星火总结道:“所以说,其实纠结的地方就在于三个点。”
“第一点,要顾忌南北分裂,需要照顾北方。”
“第二点,粮食供给现状是南多北少,经济中心在南方。”
“第三点,要备边,但军队不放心远离统治核心。”
朱高煦点头道:“大略如此。”
姜星火把这几句话,简略写在了晒干的沙地上。
“一个点一个点来思考,慢慢来,不急。”
姜星火说道:“首先说第一点,为了不让大明的南北矛盾进一步加剧,定都北方,肯定是有必要的,这是一个最明显不过的庙堂信号。意味着朝廷没有放弃北方,朝廷有意弥合南北之间的长期分裂。”
朱高煦有些迷惑。
“可是姜先生之前不是说人口、金钱、粮食,都是跟随经济活动分布的,而经济活动的核心是粮食运输的时间和数量.意味着大明不适合迁都北京啊。”
“定都,跟迁都,是两码事。”
姜星火举了个例子:“凤阳还是中都呢,凤阳就不是都城吗?这有什么影响呢?从北宋至元朝,都是‘四京制’,北宋四京为开封府、河南府、应天府、大名府,元朝有四都哈拉和林、大都、上都、中都。”
“所以说,大明是可以有三到四个首都的,算上现有的中都凤阳、南京应天府,再多两个首都,譬如北京北平府(姜星火知道北平府已改名顺天府,但不能说),再弄个什么西京、东京,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高煦试探着说道:“那姜先生的意思就是,大明可以定都北京,但不一定迁都?可如果只定都不迁都,北京不就跟中都凤阳一样了吗?”
姜星火摇了摇头:“不一样,我们接着往下说你就知道了。”
姜星火继续说道:“第二点就是南方粮食多,北方粮食少,而北方由于面临边境威胁,加上土壤、降水、作物等因素,北方数十万卫所兵和藩王护卫兵的军粮,是基本无法自给自足的,为了养规模庞大的军队,必须持续不断地从经济中心南方来调运粮食到北方.如果迁都到北京,那么随之而来的庞大官僚系统和他们的家人以及相关服务的人员,更会急剧地加重北方粮食短缺的问题。”
朱高煦本想说化肥增产的事情,但随之就醒悟了过来,姜先生还不知道这一切,须得暂时瞒住他。
毕竟这节课讲完,还剩三节课姜先生就会出狱了,最后这段短暂诏狱时光的保密工作一定要做好。
“不可以疏浚大运河,重开漕运吗?”朱高煦忍不住问道。
“漕运就是馊主意一个。”
姜星火毫不留情地揭破了真相:“漕运损耗十倍于海运,而且极易加重百姓负担,形成依赖漕运的利益集团,随着时间的推移,漕运本身的成本甚至会超过运粮食的成本!换句话说,往北面运一石粮食,朝廷就亏两石!”
从万里石塘运了好几十船鸟粪回来的郑和,对此颇有发言权。
“确实如此,海运非常方便快捷。”
朱高煦这种旱鸭子自然是不知道其中区别的,只晓得内河风平浪静,而海上时常有狂风巨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