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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星火微微一怔,方才解释道。
“给钱才会造成负担,不给钱不会。”
“刻有上古文字的龙骨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来,若是朝廷给了钱,地方官吏为了多收从中多捞钱,很容易就会出现变本加厉地要求百姓提供,而且心思活泛之人也会想法设法进行伪造。但若是不给钱,这种东西跟征收花石纲或是什么捕蛇斗鸡之类的不一样,百姓没有就是没有,地方官府只是为了完成朝廷的任务不会太过逼迫。”
“那会不会出现挨家挨户收,收上来按规定不给钱,但不交的百姓官吏就私自罚钱?”朱高煦想了想又问道。
“陈瑛的监察御史又不是白派的,这不是顶风作案送政绩?”
“呃,弟子知晓了。”朱高煦又道,“李至刚方才问我他的事情,要不要顺路告诉他?”
“告诉他在诏狱瑞安心待着,等三法司会审,安南那边战事如果顺利,很快他就能走马上任第一任交趾布政使司布政使了。”
“帮我把黄信叫来吧。”姜星火放下了茶杯。
不多时,黄信就被带了过来,朱高煦如铁塔般矗立,守在了院落门口。
在院落内,两人随意散着步,姜星火把手往外一伸,一阵热风便吹拂在他的衣袖上和肩膀上,带着丝丝暖意。
“真是炎热的季节吶……”走在前面姜星火眯起了眼睛,微微昂首,仿佛已经陶醉于这难得的惬意之中。
“是呀。”黄信跟着感叹道,同样深深地呼吸着空气,却并没有如他想象般短暂脱离囚笼该有的享受,反倒觉得有些窒息。
姜星火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黄副宪,伱也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黄信愣了一下,这特娘的说的是什么话?哪个正常人喜欢在诏狱里生活?
等等
黄信回想起了自己仅有的两个狱友,好像,都挺喜欢的。
“那他们都不是正常人,只有我才是正常的。”黄信摇了摇头,把奇怪的念头甩出脑海。
黄信随即:“不喜欢,总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安稳。”
“是吗。”姜星火似乎若有所思,片刻后又淡淡地笑道,“那你还是先做些比较实际的事情罢,人若是闲着无事就容易心里不踏实,而且,这天底下哪有谁的生活是逞心如意的?”
他转过头继续往前面走,边走边指着新粉刷的墙说道:
“这面墙没新修之前是太祖高皇帝那时候砌的,能窃听诏狱里犯人的谈话,你也是从那时候走过来的,我听说宋濂与宋讷在家里说话都要被窃听,一举一动甚至会被画下来,你觉得是那时候好,还是现在好?”
这句话说完,黄信顿时沉默了许久,因为他确实曾亲身体验过这一切。
而且,黄信清楚茅大芳等人会在忌日发动哭陵,可这件事只有极少数的官员参与,更多的官员如解缙这样,是负责敲边鼓的,他不知道姜星火是否清楚。
如果姜星火清楚,那么对方现在这番话显然是意有所指,是在警示自己些什么。
“之前的打赌,你赢了,我没想到你会赢的这么干脆漂亮。”
黄信抬起了眼皮,看向了姜星火,他选择岔开话题。
之前他们见面的时候,姜星火口出狂言:“朱熹能宣称他‘赢’,是因为他的对手不是我”。
而如今看来,是黄信错了,姜星火没有无的放矢。
虽然辩经擂台赛姜星火没有亲自登场,但黄信这种人当然能看得出来,这一切都在姜星火的谋划之下,不然不会是这种近乎完美的结果。
黄信确实没想到,姜星火这种大奸大恶之人,竟然在学术上有如此高深的造诣,姜星火与孔希路的辩经他旁听了,其实从那时候开始,黄信就已经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但当曹端亲口对着孔希路说出了事情的经过的时候,黄信反而有了几分释然。
光靠舆论,果然是拦不住他的。
姜星火看着他:“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说吧,你要见我,到底是什么事情?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着你挺到了今天,还是说,你认为靠着在太祖忌日哭陵,就能阻止变法,就能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这样坦诚,倒让黄信不好再装傻充愣了。
“果然被你知道了。”
黄信轻哼了一声,脸色阴郁地说道:“我早就知道说过这样藏不住风声。”
“你想说什么?”姜星火皱眉问道,语气十分不快。
他本以为黄信求见他会直言,但现在,对方却一直在绕弯子。
“我想告诉你,即便你赢了辩经,接下来的交手,你还是赢不了。”
黄信盯着他,缓缓地说道:“不仅是你,整个庙堂都会因你而陷入混乱中。”
就在姜星火蹙眉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朱高煦忽然走了过来,刚才他收到了锦衣卫来人的消息。
“暴昭已经死了,被曹国公亲手铳毙。”
朱高煦没有瞒着黄信,黄信听到这个消息,身躯晃了晃,但很快就稳了下来,他的目光依旧坚定,似乎笃定了姜星火一定赢不了。
“或许你们确实有什么撒手锏,但归根结底,你是想扰乱我的心智,让我自己去胡乱猜测,一有风吹草动就联想,继而自乱阵脚.但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谜语人,尤其是每天待着没事闲得慌的谜语人。”
“从今天开始,你就负责一部分甲骨文的破译工作了,每天会有人把拓本送来。”
“还有就是,你得好好活着,别像景清、梅殷一样,你得亲眼看着我怎么改天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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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经擂台赛的后续余波,不仅仅是南京市井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在深刻地影响着大明的局势。
随着《明报》上“走进甲骨文”新栏目的发布,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原来上古时代的人们,有着跟他们一样的喜怒哀乐,而那时候的社会,却比现在更加残酷,人们常年缺少维持温饱的物资,奴隶主经常对其砍手砍脚,并不是理学家们口中仿佛如地上天朝一般的美好时代。
而继承自陆九渊的“新心学”,这种人人皆可成圣的新版本理念,同样也在冲击着士林。
南宋三大主流学说,理学、心学、实学,作为其中之一,心学虽然没落了,但却并没有彻底消失,依旧有着相当数量的学派保持着心学的传承,这也是在姜星火的前世,王阳明时代心学能快速崛起的原因。
如果是一个完全崭新的学问,是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年时间里,差点就取代理学成为大明的官方学说的,当然,这些假设都随着张居正上台主持了十年万历新政,大力打击讲学而无从谈起。
所以当下“新心学”甫一问世,便马上赢得了学术界里依旧保持着心学道统的学派的承认,而且吸引了很多立场摇摆不定的士子,一时间竟然蔚然成风,在侧面给了理学一击。
而“三义之论”,同样把天下人的利益摆在了跟大义相同的地位,或许有人不承认这个理论,但却没人不承认这个理论已经完美地解释了“朝廷是否要图利”的问题。
就这样,永嘉、永康学派的继承者们,也开始自觉地向姜星火这位扛起了这个时代的实学大旗的人靠拢了过来。
隐约间,大明的学术界又一次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仿佛回到了南宋那个争道统的时代一样。
当然了,舆论上的争端虽然告一段落,但真正的交锋,其实才刚刚开始。
对于庙堂来说重头戏都在后头。
武臣们自不必提,永乐元年授勋定阶,是对他们过去功劳和地位的一个总定性,勋章这东西争议不大,参与了某场战役都有份,而定阶就很重要了,不管是燕军内部的燕山系还是蔚州系、大宁系、河北系,亦或是南军的各派系,都在拼命地往各个国公府跑山头拉关系,以期能争取到一个好位置,要不是姚广孝闭门谢客,荣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烂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