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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还想说什么,丈夫马上继续说道:“而且人家国师日理万机,一天不晓得有多少事情要忙,抽空来看的都是军国重事,我算什么东西,哪能为了自己的私心耽搁人家的时间?”
刘氏点了点头,自责道:“是我见识短了,而且国师那么忙,若是真因为无暇见你,让你在众人面前折了颜面,反倒让人觉得这香火情不可靠了,你做的对。”
邓老秤砣一怔,他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地觉得做人不能太功利,能自己走的路,就少靠别人。
就在这时,门扉却忽然被敲响了。
“五叔叔!”
听了自家孩子的叫嚷,邓老秤砣晓得来人了,小五以前是磨镜子的,现在在玻璃工坊当工匠,而且是高级技师,算是他们诏狱扫盲班里专业能力非常强的了,除此以外就是烧窑的也在玻璃工坊里烧玻璃.邓老秤砣和木楞一起在化肥工坊当质检员,张灵和变脸儿听说调去香水工坊做什么“推销员”了。
工坊区现在共有玻璃、化肥、水泥、香水,一共四个工坊,而这些从扫盲班毕业的人,并没有在水泥工坊工作的,所以今天姜星火也没见到他们。
但姜星火并没有忘记这些交织在他命运轨迹中的老朋友、好学生。
“邓老秤砣,快来!”
小五难得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邓老秤砣又一次放下碗筷,迎了上去。
到了门口,他整个人都怔住了,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熟悉的称呼脱口而出。
“先生!”
来人非是旁人,正是提搂着一袋橘子的姜星火,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随员。
柑橘是江南百姓在冬季最容易获得的水果之一,也是郑和远洋舰队补充维生素预防败血症的常备水果虽然后者是否有足够的科学依据还算存疑,但姜星火还是坚持在郑和临行前给他预备了好几舱。
姜星火把橘子交到邓老秤砣手里,用手心拍了拍他粗糙的黑黄色手背,轻松地解释道。
“今天来这边验收,眼见着天黑了,就不往回走了,正好上次带孩子来这逛了小溪沟的夜市,又听说你们的新居在这边,一道过来看看,怎么样,添副碗筷?”
邓老秤砣激动坏了,抓着柚子皮的双手颤抖不已。
“要得、要得。”
他结巴了很久,才勉强挤出了几个字,眼角隐约闪烁出泪光。
“快、拿碗和筷子。”
邓家这顿饭吃得很热闹,姜星火从小溪沟村夜市过来的时候,还让人买了些吃食,烧窑的和木楞都是老实人,没怎么说太多话,但看得出来,他们也很激动。
因为是姜星火亲自登门拜访,惊动了新村的村长、里正,又来了几位乡绅耆宿,姜星火也不好拒绝他们作陪,亦是存了照拂这些故人的念头,便将他们都留下了,在邓家吃了顿饭。
邓老秤砣也终于藉助酒劲向姜星火说了自己最近的工作,表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质检员。
姜星火的目光在他家里游走着,因为他的位置正对着门,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院墙边上晒的衣服和鞋袜上,不禁停下目光,怔怔地出了一剎那的神。
这是邓老秤砣一家的衣裳和鞋子,大多是半旧不新,最下面的一件旧棉袄已经被磨得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另外两双露眼的布鞋也沾满灰尘,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但也能看出来很懂得珍惜,扔了不舍得。
“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难处吗?”
小五连忙道:“先生当初教我们,咱每个人都是大太阳,自个就能发光发热,如今有事干有钱挣,一切都顺利。”
“你们呢?”姜星火看向剩下三个男人。
“我我和邓哥儿差不多吧。”木楞吞吞吐吐地说道,“有吃有喝,有房有屋,就是缺个媳妇儿热炕头。”
这个答案显然没有出乎意料,姜星火颔首,又看向邓老秤砣。
邓老秤砣笑呵呵地摆摆手:“都挺好的。”
说话间,刘氏已经将桌子收拾妥帖了,一家人热情地请姜星火坐在椅子上。
烧窑的老头给姜星火斟了杯热茶,说道。
“先生平时都在京里,偶尔来一趟不方便,等春暖花开,您若是有空,可要再过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您。”
姜星火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你们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招待了。”
“对了,你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半大小子,送去读书了吗?”
烧窑的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道:“不是那块料,念几天书自个儿就不念了,现在在汤山那边下矿呢,也能补贴补贴家里。”
“矿上要累些。”
“都是体力活,挣个辛苦钱也踏实。”
姜星火闻言,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问了问,矿区有没有按时发工钱,监工有没有打骂或是体罚煤矿工人的现象。
在得知一切都正常后,姜星火点了点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是他觉得别人该怎么样就该怎么样,有时候也要尊重每个人自己的命运。
刘氏将一碟萝卜条端了上来,递给姜星火:“这是我去年腌的萝卜条,您尝尝。”
姜星火接过来咬了一口,入口酸甜可口,用来佐酒简直绝配,佐茶就差了点意思。
“好手艺。”
“您带一袋?”
“那感情好啊。”姜星火笑道,“那就麻烦了。”
邓老秤砣憨厚一笑,搓了搓手。
“对了。”
姜星火复又问道:“工坊问你们上商业保险了吗?”
“问了,每个月要交十几文钱。”
“上的人多吗?”
“不多。”
情况并没有太出乎姜星火的意料,虽然商业保险是大明银行推出的,但在工人和市民中的接受程度并不高,与之相反,出口货物的商品险反而颇受参与海洋贸易的商人们追捧。
商业保险一般包含了疾病险、工伤险、失业险,一个月少的话需要十几文,多的话甚至要数十文,工坊里的工人,对此几乎是本能地抗拒。
他们宁愿手头的铜钱多一些,也不打算为以后可能的意外进行准备。
而这里面有相当基数的一些人,对于参与同样具有保险性质的各种同乡会或是含有教义互助性质的民间宗教更有兴趣.或者说他们不太愿意相信在官府那里的投资,更乐意相信私人组织的信誉。
为此,工坊也不可能强迫他们买,只能是出于提倡的目的。
“能买就买,终归是个保障,孩子到了年纪也送去读书吧,以后读书兴许有出路。”
“这事儿不急,等过段时间天气暖和些了再送他去,要不自己来回不放心。”
姜星火点点头:“好,不急,慢慢来,咱有的是时间,也不必着急。”
“是啊,不急,慢慢来。”邓老秤砣乐呵呵地说。
其他人看到这情形,忍不住都低头偷笑了起来,姜星火也跟着笑。
姜星火自己也意识到了,或许自己对他们的生活还有更高的期望,希望他们和后代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其实站在他们的角度,对于现在生活的种种改变,已经觉得非常幸福和满意了。
“不急”这两个字本身,就蕴含着希望。
人生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或许回首的时候就只有那么一瞬,但其实对于这些曾经在诏狱里相识的人来说,这些昔日的旧友虽然聚得不多,却始终关系匪浅,这种友谊不像其他关系那般虚伪,是真挚、纯粹的友情,即使分隔千山万水,但心中仍有彼此.只是时间不断拉长,渐渐淡薄,或许某天,连这种坐下吃顿饭,甚至送别的场景都不会再见。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姜星火在邓家又待了一会儿,这才与邓老秤砣等人告辞。
邓家夫妻和小孩一路送他出了巷口,看着他骑马离去,小孩抹着额上的汗水,喃喃地嘟囔道:“国师身边的人可真厉害,我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威风凛凛的马,要是我能给国师养马就好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