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桥匆匆回到酒店,洗完澡打开空调倒头便睡。
肆虐的晚霞还没有渲染过全部天空,有些专门开在夜场的大排档刚刚起来出摊。楼下的人们像勤劳的蚂蚁,忙忙碌碌闲不下来,不时高声说着什么。
陆桥呼吸均匀,修长的小腿从柔软的被子中伸出来。他掌心虚握着手机,准备发送出去的晚安一直停留在打字栏。
半晌,屏幕渐渐黑了下去。
细微的震动声没有吵醒熟睡的陆桥,有人发来两句话。
杭朔:如果背不下去台词,就好好睡一觉,不要再强撑。
杭朔:晚安。
此夜,陆桥零零碎碎的梦境颇多。
他恍惚记起,自己从前的一段,模糊时光
早上,刘玉玉早早便来敲门。
她伸出手,第二声还没落下,陆桥就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男孩头发没来得及打理,乱乱地蓬着,上面还沾着点洗脸时打湿的水珠。
他把剧本装进书包,麻利戴上口罩和渔夫帽,身上就穿件简单的白T短裤,青春的样子像个就要赶赴考场的学生。
陆桥拿过刘玉玉手里的水瓶,看了她一眼,走吧,姐。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刘玉玉有点难以置信。
她连忙跟上陆桥的脚步,一边絮絮叨叨交代,保姆车还是在老地方,把墨镜滴也戴上吧,这几天代拍很多
我又不是什么大明星,跟粉丝打打招呼也挺好的。陆桥嫌戴上墨镜麻烦,他一心都在今天的剧本身上。
今天的戏有点难度,我早起来把脑子空空,省得又是昏头昏脑
刘玉玉见到陆桥的眼底隐隐有些担忧之色,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陆桥鲜少会在剧本上面发愁,唉声叹气。并不是因为他演技有多精湛,而是这厮标榜平庸,一天天乐得自在,从未想过因为一场戏份死去活来,都是点到及格为止。
除了鲜少能把他逼出全力来的申号。
申号不是个轻易叫停的人,若说演完这部电影,陆桥拿到的钱可以少到忽略不计的话,那他收获最大的,就是被申号锻炼出来的一身可以临场而发的技能。
申号曾经很臭屁地吹嘘自己,任何事情,都要做到极致为止,做到称心为止,做到人景合一为止。
他的精致并未浮于表面,而是蕴藏在现场的每一分细节。
在申号的剧组打工,人们可能时常会莫名其妙抑郁一阵子。
但陆桥也挺庆幸,身边有个不好说话的人时刻鞭策,的确要比自己开窍有用多了,这不就是他想逃离杭朔羽翼最好的方法吗?
他今天的这场戏,是刘安带着姐姐逃亡。
两个小孩子无依无靠,扔掉身份证又躲又藏,背井离乡来到边界黑市□□工。
刘安很快因为欠钱无力偿还,被一帮混混捉住强行吸食毒.品。
这是刘安堕落的开端,但是他在黑市里找到了存在的全新意义。
那是一种药物的,病态的,偏执又疯狂地迷恋。就像在按摩店里穿着白裙子跳舞的姑娘,当你痴迷于她圣洁,脱下衣服后却发现大家都是一般脏,谁也不比谁高贵。
刘安开始把被人欺凌在身上的东西,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还给陌不相识的人,还给无辜的人,还给每一个让自己感觉不痛快的人。
人生已然堕落至此,何处不能发泄?
他也有清醒的时候,床上的姐姐会轻声讲一些老掉牙的童话故事。
刘安听得很认真,甚至不舍得睡去,这是他在世界上所存留的少有的温情。
但是每每想到手头的空缺,刘安都无比焦虑。他无法倾诉,姐姐没上过学,更不知道那一沓沓钞票对两人的重要性。
她只知道,刘安需要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票,如果都是红色的,他会更开心。
姐姐会拿水彩笔在报纸上一张张画下来,交给很晚才能回家休息的刘安。第二天,男孩会拿着这些幼稚地涂鸦早早出去,再回来,就能为她带回零食和药。
黑市里形形色色的人,没谁比谁过得体面。天下臭虫都是又脏又恶心,他们同类相食。刘安挣来的第一笔钱,就是给家里的每一扇门窗安上大锁。
这天下班,刘安又是心痒难耐。他不自觉地拐了个街角,又来到了店里。
老板看见他站在店里也不买东西,心下了然。慢吞吞从沙发上扔掉烟头,穿上件泛黄的汗衫为他开门。
那老板猛地掀开一扇油腻腻的门帘,接着拿出钥匙。刘安推开门,能看到里面黑糊糊的几张床,上面是已经瘫了的男男女女。
他们赤身裸.体,不知东南西北为何物。
陆桥心中泛起酸水,饶是这种人体模型,他看了也是辣眼睛。
陆桥的眼神还是飘忽一瞬,想把这些东西躲开去。
他想,如果真是刘安,他那么小的年纪,看到这些形同枯槁的大人们,恐怕心中也不是什么好滋味。
刘安的身板还是像孩子一样瘦弱,但脸上却全然没了当时在厕所,被人欺负的稚气和无措。
陆桥此时已全然不是他自己,他和刘安是有些共同之处的,只不过刘安要比他坚韧得多。
刘安木着脸走进去,低矮的屋顶使人的脊梁都稍稍弯曲,一股若有若无的烧焦气味萦绕在身侧。
刘安看着老板穿着掉跟的人字拖,一个抬脚啪地踩死只肥硕的大蟑螂。
那人嘴里一口啐在地上,踏马的,人身上都没害虫有油水
老板边骂边打开了包间门,刘安能看见,里面已经有了个男孩。
他似乎是认得刘安的,脚边的瓶瓶罐罐还留有余温,一些浓稠的液体,淅淅沥沥洒在洋灰地上。
那男孩生的骨架大,头发长长,有几缕发丝还染着时髦的颜色。
他咧开嘴,向着陆桥笑笑,惨败的脸庞对比漆黑的牙龈。陆桥恍惚以为自己就在黑市,而他面前坐着的,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瘾君子。
那老板怒骂:你踏马的倒是干净点啊,弄得这么脏谁收拾?真是要命!
他又向地上啐了一口,转头看向刘安,眼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
你这次点数没了,下次要是还来,就该续点东西了,续不续?
刘安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陆桥心中也叹着气,他张开嘴说话,声音暗哑,现在没钱,下次来的时候,提早跟你说。
得嘞。有了刘安这句话,老板就知道他以后逃不了这条路子了。
他也不多说些什么,把手上的钥匙打着圈,转身到前面去了。
刘安默默走了进去,自己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这个小屋子被水泥糊得死死,没有窗户,不见天日。若是老板把门紧闭,就算人死在里面,也不见得几百年后会被发现。
陆桥像是刘安漂浮在天空之上的另一人格,他安静地看着男孩在昏暗的灯光下,熟料地翻箱倒柜,接着抬起汗涔涔的手臂,把一袋小东西轻轻和进水里。
这一刻的刘安,仿佛是实验室里分毫必究的科学家。粗糙的小颗粒在他的指尖,都被无形中标好价格和代价,一粒粒,都将生吞活剥他的骨血。
一旁的男孩就坐在不远处狭窄的折叠床上,一动不动默默看着他。
那青年已经初露一点自暴自弃的端倪,高高的颧骨强烈分割阴影和光明。
他唯有唇边一点微笑,那样和煦的弧度,在这个逼仄闷热的蒸笼里,似乎幻觉似的,让人的眼睛里洒下点点阳光。
只不过他永远见不到外界那样绚烂的太阳,一些人生在地狱,见到太温暖的东西反而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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