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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老爷子点了点头,“这倒是,也有些日子没见谁写出过什么好字来了,文风之衰,不仅于诗文啊!”
苏师道摇头苦叹,“若真是泗水州的定员在我等手中减少,你说,我有何面目去见恩师啊!”
叹息之后,他又连忙醒悟,苦笑道:“说起来你我近两年未见,何必说起这些丧气话,总该聊些愉快之事。怪我怪我,该罚三杯。”
“哈哈,是极是极!”云老爷子大笑点头,出言安慰,“你也不必如此心忧,说不定哪天就冒出个满腹经纶的耕读子呢。”
“你这就属于妄言了,我要期望这个,还不如希望郑天煜考中一甲呢!”
“这世事无常,谁能说得准呢!当初你我的老师观鹿先生,不也是耕读子出身嘛。”
“那就借康乐兄吉言了!哈哈!”
两人笑着,但谁也没真的当回事,只不过是为了给眼下的短暂欢娱一个安心的理由罢了。
旋即云老爷子便吩咐下人,准备酒菜,要与老友在后院登高赏菊,一醉方休。
但此刻门房匆匆而来,“老爷,冯尚宫求见。”
云老爷子眉头一皱。
苏师道连忙道:“康乐兄有事尽管忙,我还要盘桓几日,不急。”
“倒不是。此人是宫中人,在小女身边伺候,此行来打头阵安排诸事的,倒不好不见。”
“那我回避一下。”
“不必,子成兄与我一道见见,若是有些不便之处,你替我当几句恶人。”
苏师道微微一怔,旋即点头笑道。
门房下去,很快,冯秀云便捧着一个长盒子走了进来,朝着云老爷子恭敬行礼问安。
云老爷子不亲近但也不冷漠地回应了,而后向冯秀云介绍了苏师道。
得知苏师道乃是当朝大儒,州学教授,在宫中见惯场面的冯秀云竟莫名多了几分忐忑。
“冯主事此番前来,是有何事?”
云老爷子没什么兜圈子的耐心,淡淡开口。
冯秀云连忙道:“奴婢在宫中,多受娘娘恩典,此番出行,搜罗名家书法十七卷,献与老太爷,以谢娘娘恩典。”
说完双手捧着长盒,高高举起。
云老爷子微微眯了眯眼,虽然不懂宫中形势,但明白对方这是想通过自己向女儿示好,他想了想,“难得你有这一番心意,正好苏大儒也在此,我便与他一同欣赏一下,收下就不必了。”
听了这话,冯秀云微微松了口气,连忙将盒子递上,补了一句,“如果遇上入眼的,还请您不吝收下。”
云老爷子不置可否,命下人搬来一张案几,当场打开盒子鉴赏起来。
拿起第一幅,云老爷子便朝苏师道微微一笑,“子成兄,你看,这竟是冯子高(表字)的字,难得啊!”
说着朝冯秀云微微点头,“你有心了。”
苏师道凑过来,仔细端详,“可惜冯子高此篇或是心境不佳,又或是知晓是送予康乐兄,字里行间多了几分拘束,令这幅草书少了几分狂放恣意,实在是遗憾。”
“不错。”云老爷子缓缓点头,“我也收藏了冯子高两篇字,这一幅字确实略有不如。”
说着他放下来,拿起了第二幅。
冯秀云心头一沉,敛在小腹的手指悄然搅着,不安起来。
“哦,这是钱子幽的字。”
云老爷子拿起第二幅字,笑了起来。
“哈哈,钱子幽?还真是。”苏师道凑过来,笑容玩味,“钱子幽亲自携字登门都进不来的时候,或许也没想到他的字有一天会这样呈现在你的面前吧?”
云老爷子摆了摆手,“不知者不罪。无妨无妨。”
冯秀云的心沉到了谷底,这被她视作最后希望的字,似乎还是被老太爷嫌弃的那一类。
自己这下真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云老爷子接着又翻了几幅,偶有个别眼前一亮的结构或者韵味,但整篇都不足以引起他收藏的兴趣。
听着耳边传来的【匠气十足】、【画虎不成反类犬】、【结构尚可,但形意太差】之类的点评,冯秀云渐渐绝望,暗地里自嘲,怕是真的应了昨晚的那句话,只能希望老太爷不念功劳念苦劳,记她一功了。
但是,不能讨得老太爷欢心,这样的苦劳又有何意义呢!
冯秀云满目苦涩,心头茫然。
就在她放弃了一切的幻想时,却忽听得耳旁传来了两声异口同声的声音。
“咦?”
第十三章 惊人之作
十几幅字,云老爷子越看越兴趣寥寥。
冯秀云自作聪明地按照名气排列,导致越到后面的字,在档次上越有差距。
云老爷子要不是爱女情深,不愿意将好事办成坏事,太过于得罪这位上门巴结的女官,都想直接端茶送客的,好在还是耐着性子打算看完。
揭起倒数第二张写得匠气十足的字,他准备象征性地扫一眼最后那张,便向冯秀云说几句场面话,便将她礼送出去,谁知目光落在最后那张纸上,便是陡然一凝。
他痴情于字,女儿入宫之后,有了更多机会接触名家书法,早已蕴养了极其不俗的品味见识,可以说当朝名家之字,不说都已搜罗,但绝对大多都是见过的。
但眼前这字,技法新颖,不同于当下流行的体式。
“咦?”
他忍不住惊讶开口,凝神细看。
这一细看,可了不得!
原以为是某位大家的猎奇创新之作,却发现其字之中,已然自成风度,绝非胡乱自创凑数之品。
这十个字,字体匀衡瘦硬,一点一画之间,透着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体严紧。
虽然行笔之间,还有些生涩,但想来是因为技法初成尚不熟稔所致。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绝对是一位推陈出新且已大成的书法名家所做!
比起这一幅字来,前面冯擎天和钱子幽的字,一下子就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因为,这是开创之作,和那些依旧在前人划定的框框里打转的人不一样!
第一次,跟第一次之后的无数次,那就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眼前这一幅字,已经足以在他的海量收藏当中,直接挤到十分重要的位置!
在他身旁,州学教授苏师道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纸张。
他一身所学庞杂中,对书法的研究并不算深,可这个不算深也是相对于他的经学文章造诣而言,比起常人那也是远远超过的。
先前他配合着云老爷子的点评,虽然稍显刻薄,但的确也言之有物,不算是刻意贬低。
在他看来,这些字里,单说技法水平,也真就前两幅能入云老爷子的眼,再加上作者心性操守之类的话,就只有冯擎天那副了。
但云老爷子不喜欢那幅字,他也就只能为这位热心的女官感到遗憾了。
等他也抱着走过场的态度看到最后那一页,目光便陡然停住了。
“咦?”
好家伙,这还留着压箱底的东西呢!
他对书法的流派创新这些东西感悟得没那么深刻,但他能明显看得出来,这几个字是别开生面,是成熟技巧,是自成一格。
而且,最吸引他注意力的,还是那两句话本身。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没有慷慨激昂的情绪迸发,却偏偏却用质朴平实的方式一下子击中了人心头最深处的情感。
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异乡的友人,想起了故乡的亲人;
想起了读书时书院后山那位身似弱柳的浣衣女那含羞的笑容;
想起了游学时邂逅的那位胸脯鼓鼓的女人明媚而大胆的目光;
如今的你们还好吗?
千里之外的你们,是否也和我看着这同一片月光?
云老爷子和苏师道两人陷入了各自浮想联翩的沉默,一旁的冯秀云却猛地在两声惊讶后抬起头,看着沉默不语的二人,面露惊讶。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