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他的世界,一步一步地走在去镇上的道路,这次他走得很慢,生怕脚尖带动的泥水染脏娇气的美人。
哪怕到了现在,他也记得,谈骄是只傲慢娇气的小猫,是他的独一无二的宝物。
爷爷,那个人是不是疯了?怎么自说自话呀?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的小女孩天真无邪地问花农爷爷。
花农布满沧桑岁月痕迹的脸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他继续手中翻土的动作,声音怅然:情这一字,可不就是让人发疯。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踮起脚尖看向高大的男人,他双手作出拥抱的动作,却什么也没有抱住,好像在拥抱空气。冷峻的面容温柔如水,笑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一定疯了。小女孩喃喃自语,年幼的她并不懂老爷爷的话,她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看见这个俊美男人了,每次他都做着如此奇怪的举动,村里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但她恍惚间觉得,那个男人抱着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和她的拨浪鼓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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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奔跑在荒芜的草原上,发出激烈的嘶鸣,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吁,这匹烈马在大帐外停下。
马上的青年利落翻身下马,动作带着猎族的豪放,他笑嘻嘻地和守在帐外的守卫打招呼:嘿,十四!
十四眼都没眨,语气冷淡,进去吧,王等你很久了。
格尔失望地叹了口气,暗道帅哥总是不受待见,自我安慰了一下,便掀起帐帘,像风一样窜了进去。
当看见座上的安王时,他眼睛一亮,声音高昂:王上!
安以未披着厚厚的绒衣,眉眼清冷如画,偏偏脸色苍白如雪,像是久未见光。
猎族的臣民自幼就在草原上生长,有着源源不断的生机活力,他们强壮自傲,奉行强者为尊。
而现在他们的王,却丝毫看不见生机,连脸色都难看得仿佛明日就将死去。
格尔是下一届培养的王,站在他这边的长老总是告诉他要先下手为强,但天真单纯的猎族青年耻于这些做派,在他幼时时,他就极其敬仰安以未。
莫要浮躁,格尔,你是下一届的王。安以未轻叹口气,指责着少年意气的格尔。
格尔撇了撇嘴,像是终于想起正事,他放低了声音,悄悄说道:王上,你要我找的东西已经找好了。
安以未那抹死气散去了些,他眉眼浮上柔和,那就行动吧,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是夜。
安国祭祀顶端的那座悬崖迎来了访客,格尔气喘吁吁地抬着棺材,累得直喘气。
他们终于逆着风雪走到悬崖边缘,脚步留下的雪坑一串串,安以未的身体已经极为虚弱,正不住地咳嗽着。
他的白袄完全被雪覆盖,成了雪衣,苍白的脸颊也飘着几片雪,仿佛要和雪夜融为一体。
格尔将棺材放下,瘫倒在地上,到了这个时刻他还是不死心地想劝说一心向死的王上:王上,您真的要那样做吗?
安以未咳嗽停住后,声音嘶哑地回答:遵从王的命令是猎族的不二法条。
格尔歇了声,安静地坐在雪地上,只能旁观着眼前这幅场景。
安以未拉开棺材,温柔眷恋地看着明明死去一年面容却仍然艳丽如初的谈骄,他指尖停在自己的心口。
如果没有他的心头血为引制药,谈骄的尸体无法长留,只能在火中化为灰烬。
他舍不得。
但他也不能不顾阿娘和族民,自私地去殉情,只能强撑着处理完一切。
转眼又是一年冬至,他终于能下黄泉陪谈骄了。
安国有个传统的习俗,若怀抱着忠贞不渝之心的夫妻决定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便去祭祀之巅发誓,神明会听见一切。
陛下,请原谅我过了这么久才去找您。安以未轻声开口,他垂眸弯下腰抱起冰冷的美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悬崖。
漫大的崖风吹散他细碎的额发,露出那双浅色茶眸,原本死气沉沉散去泛起的是灿若繁星,他弯眸笑了笑,仿佛面对死亡是一件喜悦的事情。
陛下,在安国的习俗中,现在你可是成为我的妻子了。
虽然不能这辈子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就下辈子吧。
他说完,抬起腿直直跳下悬崖,带着他亲爱的爱人一起。
从一年前谈骄身死后,他的心也一同死去,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和他的爱人长眠于这难熬又浪漫的梅花开放之季。
一场盛大又浪漫的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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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对于民间来说,是个值得庆祝的节气。街道热闹非凡,小孩们玩闹嬉笑的声音传遍整个京城。
天子的驾崩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件喜事,他们乐于暴君的逝去。
新登基的晏王没有再住进启明宫,但还是殷勤无比地派宫女每日打扫那里,也不知是在纪念自己死去的皇兄,还是在讨好那位权倾朝野的丞相。
这个白天注定不平静,安国君主昨夜暴毙的消息传遍整个朝堂,连百姓都知道了其中秘史。
暗卫在空中迅速飞着,他脚尖点过一颗又一颗梅花树,朝着名仕楼赶去。
原本阴森灰暗的名仕楼光景大变,两侧的绿树全都改种为梅花树,漫天的梅花飞雨,如同天上的仙境。
暗卫侧身飞进楼内,来到竹屋窗边,恭敬地俯首道:主子,安国君主身亡。
他顿了顿,声音低弱不少,害怕触了这位主子的霉头,带着那棺材一起跳了崖。
楚子衿原本在作画的手停住,在纸张化开一道长长的墨痕。
那张漂亮的画毁之一旦。
而桌上又不知有多少幅画废的画,密密麻麻厚厚地堆积着。
他沉默了很久,低眸看着那幅作废的画,指尖在画中那人面容停留打磨。
无论画多少次,都无法描绘出谈骄的半分神韵。
一如他无论做了多少,都无法挽留住那傲慢娇气的美人。
多少言语最终只化为轻叹,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暗卫紧绷的弦松懈下去,他行了个礼便匆匆忙忙地离去。
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般。
楚子衿提起笔,静静地拿出新的纸张,开始了身体已经形成本能的新一轮作画。
他先是描绘着那双总是荡漾着水色的眼眸,脑海里回想着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笔尖顿在原处,因为主人的心乱无法继续描绘下去。
啪叽。
轻微的声音响起。
毛笔随意地搭在桌上,纸张潦草地画了几笔,但已初具雏形,画中人笑着的眼眸下,一滴水珠染湿了那红痣,颜料晕开,散出色彩。
这夜晚风轻轻荡起屋檐的风铃,奏起冬日恋歌,欢快又轻扬。
床上躺着的身影翻了个身,黑眸缓缓张开,子夜般漆黑的瞳孔深意难测。
楚子衿从床上坐起,来到窗台边打开窗户,扑涌而进的寒风瞬间吹散他的倦意。
他跨坐在窗户上,长腿屈起随意搭在一侧,额发被风吹散,露出俊美的眉眼。
楚子衿安静地凝望着窗外一排排的梅花树,耳侧倾听着时不时响起的风铃声。
他的声音散落在风中,微不可查。
疯的疯,死的死,都比我这个清醒的人来得轻松。
他鼻尖嗅着空中的梅花香,眉眼柔和了些,轻轻地勾起唇。
他闻到了属于谈骄的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