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幽篁的手指自然的抬起,放到琴弦上。
然后,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自如的在琴弦上拨弄,和顾矜霄的节奏融洽如一体,默契得,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合奏过无数次了。
直到一曲完整的《平沙落雁》奏完,林幽篁忽然发现,他又可以动了。
“哈。有意思。”林幽篁颇为有趣地笑了,眼眸锐利发亮,竟然毫无忌惮防备之意。
两人,一站一坐。
顾矜霄侧首抬眼,长眉入鬓,目若寒潭,与他对视,唇边一点似有若无的弧度。
林幽篁垂眸,专注地,近乎着迷地看着他:“我果然没看错人,你跟我才是一类人。”
顾矜霄却不敢认这个虚名。
他还要弹琴念咒,控制人也只是一段时效,林幽篁可是只需一个指令就行了。
小圣书庄内的动静结束了。
林幽篁和顾矜霄上了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辇,由一队活尸抬着,脚不沾地的轻功向前。
身后是一队活死人,还有最后面跟着的,不人不鬼的邱成秀。
低调奢华的轿辇,四面垂着黑色的纱,如同传说中的冥王出行銮驾。
若是荒野之上有人看见了,必然吓得不敢抬头。
顾矜霄闭目养神不动。
林幽篁百无聊赖的托着侧脸,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脸。不得不说,那两兄妹……两兄弟,生得的确像极了。
“这段时间,你看起来一直ji,ng力不济。可是身体有恙?”林幽篁说。
从昨天凌晨,送走顾相知后,顾莫问身上就开始时不时出现,这种倦怠休憩的情景。
顾矜霄没有睁眼,之所以在林幽篁面前是这样的,当然是因为,顾矜霄时不时要回到顾相知身上,和鹤酒卿聊天。
“无碍。过几天就好了。”
毕竟一人分饰两角。演员扎了戏,都是这样的。
林幽篁放低声音:“睡吧,到了落花谷我叫你。”
他猜测,是因为他们兄妹……兄弟二人不能相见。这次见了面,即便顾相知昏迷,但对顾莫问还是造成了影响。
不知道,顾相知那边会怎么样?
“说起来,你身边那只戏参北斗的灯笼,怎么不见了?”
顾矜霄轻轻唔了一声,眉宇微锁,却没能睁开眼睛。
顾莫问也会有这种虚弱的时候,林幽篁不由哂笑,到底没再发出声音。
……
神龙不在顾莫问身边,当然就是跟在顾相知身边了。
毕竟顾莫问是大魔王,没有人敢对他做什么,琴娘小姐姐的安危可是很难保证了。
有它跟着,还能远程提醒顾矜霄,那边可能出现的意外。不过,目前为止什么也没有。鹤酒卿把他们照顾得很好了。
“里世界添了很多亡魂,神龙大人不去看看吗?”
神龙那边不知道在做什么,颇为惬意地说:【不用,枉死城轮回台初步建好了,他们都会被吸纳过去,先在那里洗涤一段红尘障业再说。天地灵气自有定数,定数不管用的话,它们会喊我的。顾矜霄你那边怎么样?】
“林幽篁手里有一种药水,只需几滴,就能把活人变成活尸。”
那小瓷瓶里的液体,很熟悉。让人想起当初里世界枉死城倒影的燕家祠堂中,迴梦镜像里出现的液体。
燕家族长血祭全族前,命令活尸将滴入他血液的坛中液体,强行灌入燕家所有人嘴里。
顾矜霄方才一打开,就发现里面有各种蛊物药液,但最重要的是一种奇异的血。
“是燕家男人的血。所有的蛊物药液,都是为了保持这血的活性。”
【这血有什么问题?什么血有这种能力?】
“这血里,有古蜀大巫的力量,极为的邪恶黑暗。燕家的祖上,或许融入了一个极为厉害的巫族血脉。这血能控尸、活人,甚至通灵。或许整个燕家只有族长才有。”
【哇,这么厉害,就算是你的血,应该也做不到吧。可惜了,现在燕家血脉断绝。】
顾矜霄淡淡地说:“别忘了还有茯神。她的子嗣后代,或许也会存在这种能力。”
“可是,林幽篁又是哪里来的能力,让那些活死人听他的命令?他又没有燕家血脉。”
这才是顾矜霄在意的。
事情又回到,林幽篁身后那个若隐若现的神秘方士上。
这个方士藏得太深了,到现在都没有实质的证据,证明有过这个人。
【那个坏方士肯定存在的!】神龙立刻气鼓鼓得要炸,【明天下午是第三天,我们去那个宅子看看那个无常鬼吧。那里是我们第一次发现活死人的地方,肯定不一般。】
“好。”林幽篁那时候还没有入落花谷,燕双飞却被他生生变成了活死人,他不可能那时候就得到燕家的蛊血了。
最有意思的是,在落花谷里,只有活尸。而所有的活死人,都是林幽篁带进来的。
两方虽然似乎同出一脉,却是截然不同的技术。
落花谷有蜀巫血脉,可以解释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林幽篁又哪里来得手段?
“那就明天下午,回一次秋水在天清如月。”
……
然而一天时间,却可以发生很多事。
比如,林幽篁饶有兴致的,又从死亡名单上选中了两家。
这次,一天之内,他相隔百里,一次灭了两家。
而且,毫无规律可循。
一个是刚刚起来的武林新秀,一个是如日中天的蜀地望族尹家。
这下,这表面的风平浪静再也维系不住了。
那蜀地望族尹家,历史有五百年。连豪门世家的奇林山庄,在他们面前,也只是后起之秀罢了。若是这样的家族,都与落花谷的血祭铸造有关,未免也太惊悚了。
最恐怖的是,死人谷连这样的参天巨树都能连根拔起,其他人怎么敢不人人自危?
“这样下去,若是哪一天死人谷随意指着一个人说他血祭了,空口白牙一张嘴,一张黄纸表,就定了死罪?连喊冤都没处说。我们岂不是全要看他死人谷脸色过活?”
“是啊是啊,杀人夺宝也没有这么霸道的。我们不能真让死人谷当了咱们的阎王爷!”
“可他黄表纸上所述,都有迹可查……”
“查又怎么样?这次没冤枉人,以后谁敢保证他一直不出错?”
“是啊,那尹家一直乐善好施,乃是最德高望重之大姓。多少江湖后辈受过他家的恩惠,就算真的血祭了,也是牺牲他们自家人。旁人怎可因为一把武器,就杀人全族?”
“听说,尹家那把剑是当家人自愿献祭的。这都要清算,这也太霸道了。根本就是借题发挥,想要夺取人家的宝物吧!”
……
江湖风向蠢蠢欲动,不知是随风而起,还是背后之人有意的拨转舆论。
与此同时,经过一昼夜的赶路,沐君侯终于要入蜀了。
崎岖坎坷的蜀道之上,忽然有一只蹁跹而来的仙鹤盘旋,仙鹤周围还有一只如影随形的蓝色灯盏。
沐君侯仰头看着那鹤,从收到消息后就一直沉着的脸色,终于有一丝松懈笑意。
“此处有神仙入境,莫非是在等沐天疏?”
沐君侯广交天下好友,这灯笼他认得,这鹤自然也认得。只是第一次知道,鹤和灯笼的主人,竟然也是认识的。
不过,毕竟两人都是方外之士,上古流传下来的神仙家。
方士不是道家,甚至不算是诸子百家里的y阳家,他们出现得更早一些,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真正称呼这些人的说法,是神仙家。
许多人不识他们真面目,沐君侯身为庙堂之上的人,有些记载却是清楚的。
“请君侯上来一叙。”鹤酒卿清冽和煦的声音,如在耳边。
沐君侯跟随仙鹤的指引,一路而上。
穿过古道长廊之后,就是一处崖边山亭。
素衣墨发的鹤酒卿正在自斟自饮,他旁边的左手位,立着一个神仙姿态的人物,正背对古道,望着远处的奇峰险峻。
一身青白垂坠的服饰,清雅端庄,山风吹拂起羽衣和长发,仿佛就要御风飞升。
那人若有所感,回首看来,眉宇清冷无尘,仙姿佚貌,仿佛山水墨画拟作的灵虚之魂。
“君侯,别来无恙?”
第39章 39只反派
沐君侯走向亭内:“在下无恙, 倒是相知姑娘似乎神色欠佳。”
顾矜霄两处赶场,不得不算着时间,若是不虚弱一点, 怎么好说退场就退场?闻言轻声道:“命数相冲,过些时日就好。”
顾相知不愿多谈的样子,其余人自然也就不好多问。
鹤酒卿的眼睛依旧蒙着白纱, 却丝毫不影响视物,他对沐君侯浅浅颌首:“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我替君侯算了一卦,前路风雨将至, 既已如此, 不如暂且停下喝杯水酒。此处风景上佳。”
沐君侯也是才初入江湖的时候, 偶尔认识的鹤酒卿。一别多年再见, 这个人还是一如记忆当中。
鹤酒卿这个人,实在是个很特别的人。沐君侯认识很多佛道僧侣,不管出家与否,无一不是布衣素服, 粗茶淡饭,一心持戒清修。
但鹤酒卿绝对不是。
怎么说呢, 别看他通身无一华物缀饰。仪态俊美清雅, 飘飘然仿佛淡泊归隐的名士。然而, 只他身上看似光华淡淡的素色衣料, 就是皇宫里最高御用的贡品。连身为君侯的他, 都是按制式配给的。
束发的玉冠,斟酒的器具,甚至随手放置山亭的棋子,无不是人间难寻的至宝。
这哪里是什么清修无为之人,怕是富有四海的帝王,未必都有他的人间奢靡富贵。
当初,听闻他此言,鹤酒卿浅浅一笑,春风和煦,不紧不慢道:“若是修神仙道,比不过做人间帝王,你当为何自古至今,有那么多皇帝想要跟随我辈方士成仙?”
那时沐君侯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楚地又最是盛行鬼神之说,他便也颇为神往:“这话说得在理,我都想跟你去炼丹问道了。”
谁知那人听了,却摇头:“凡我门中,不奉道不 y祀,不服药不炼丹。”
“那你们作何修行?吸风饮露吗?”
鹤酒卿又摇头:“入世出世,入天下之势,乘天地之气,还有……酿酒。”
“酿酒?酿酒能成仙,莫不是杜康在世?”
鹤酒卿为他斟了一盏酒,温声和煦,唇边笑意浅浅:“我叫鹤酒卿。修方仙道的人很多,方法也多。我跟别的方士不一样,只需一盏酒,就能测出你适不适合。”
于是,年少气盛的沐君侯,直接饮了他一盏酒。入口只觉得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转头却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醒来时候,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已然入蜀的他,出现在自家楚地的侯府房间里。
当时还是侯府小世子的沐天疏,后来从自己那侯爷爹的嘴里知道,原来他留书出走后,老君侯急得寻他不至,恰好知道鹤酒卿路过楚地,亲自上门去拜访求助的。
鹤酒卿人在楚地,与老君侯下棋闲聊,只身边的仙鹤飞出去一会儿。
一局棋未完,鹤酒卿忽然淡淡一笑,对魂不守舍的老君侯说:“世子已经在侯府了。只是饮了在下的酒,得大梦个一周天。我观世子气蕴不凡,将来绝非池中之物。他既然向往江湖自由,君侯不妨延请名师教他。”
这是沐君侯第一次亲自体验到,相隔千里,分神化虚的神仙手段,却还是半信半疑。只当父亲是联合了江湖术士,故意来诓骗他。
因为记忆里,老君侯本人,从前对这些江湖术士,一直都是半分不信置之不理的。
见此,老君侯拍着他的头叹息说:“你知道先皇吗?当初先皇未起事前,和一众乡间伙伴,整日里游手好闲。一日遇见一个患有眼疾的公子独行,见他被一伙流匪视作肥羊,一时侠义心肠,便上前搭救。那瞎眼公子自称有相命之术,为他们每个人都断了一脉。”
这传说沐天疏自然是知晓的,因为高祖发祥地就是他们楚地,楚地别的不多,自古神神鬼鬼之事无人能及。
“传说那人断言高祖贵命不凡,还说他身边那些个泥腿子各个都是封侯拜将的命。立时笑煞旁人。未曾想到十几年后,却当真一一应验。传说里,还说高祖又见到那瞎眼公子,音容一如当年,立时三顾茅庐,要请他入宫做官。”沐天疏忍俊不禁,“可是,咱们楚地随便找个有点名气的算命先生,都说自己是那一语断君王的活神仙后人呢。”
老君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先皇身边,当年被他断命的泥腿子里,就有你老子我。你说这一语断君王的神仙是谁?”
有幸见过高山,对等闲的丘陵自然就示若平常。
老君侯非是信,也非是不信,他只是借此,用当初那点微薄的俗缘,为儿子在鹤酒卿这里,过一道明路,牵一丝善缘。
如今老君侯早已仙逝多年,接任君侯之位的沐天疏,才终于明白父亲所思所虑的苦心。
沐君侯看着一如当年的鹤酒卿,走过去坐到他对面,看着那一盏薄酒,仿佛时间回到八年前。
“鹤先生这酒,今日可喝得?我可不想倒头一睡,醒来又回到自个家了。”沐君侯心里却恍惚一念,若是当真回到八年前,倒也不错,还能再见父亲一面。
鹤酒卿不疾不徐:“今日这酒不是问道酒,自然不醉人。”
沐君侯轻笑一声,仰头干了杯中清露,苦笑道:“可惜了这佳酿。”
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心情去品。
沐君侯又斟了一杯酒,这一次却没有立刻就喝。
“相知姑娘和鹤先生在此处等我,可是有什么嘱咐?”
顾矜霄闭了闭眼,相隔几十里的地方,顾莫问正在一处莲台高阁,旁若无人的闭眼抚琴,下方又是林幽篁新一处的灭门杰作。
在受害者眼里,顾莫问这以杀戮悲声作背景抚琴的人,才是最符合幕后黑手的魔头。
时间不多了,他在顾相知的身体里睁开眼。
鹤酒卿正对沐君侯说,他与顾相知曾入过落花谷之事。
顾矜霄轻声说:“君侯因何入蜀,我们都清楚。有些事情,比你想得复杂。死人谷主林幽篁,的确就是奇林山庄大小姐林幽篁。死人谷黄表纸所述罪行,皆无一处作伪。不但是死人谷,鸦九爷也想吞了落花谷,棋差一招致使身死。还有最后一点,顾莫问站在林幽篁那边。”
“你是说,林幽篁和顾莫问?”沐君侯就算早有耳闻,心里也一直是不敢肯定的。
另一边,又一处灭门血案,尘埃落定。
所有活死人都静立不动,等着莲台上的二谷主做出指示。
这满园肃杀,流血漂橹的寂静无声里,闭眼沉浸琴音的顾莫问,却还是在旁若无人的抚琴。
这一边,顾相知神色愈发苍白透明,淡淡道:“我撑不了多久。劳烦君侯带我一并去奇林山庄。我曾给司徒铮传过书信,让他向你求助。司徒铮的消息转述到烈焰庄,他人却再无音讯。事情的关键都在奇林山庄。”
顾相知话音一落,闭眼不动。神情清冷无波,如同入定一般,神魂不存。
提到顾莫问,沐君侯和鹤酒卿的神情都不轻松。
“真不想与此人为敌。”沐君侯可惜道,“我不明白,他何以与邪道为伍?”
鹤酒卿平静地说:“我会把他拉回来。”
……
林幽篁缓步走上莲台,微微弯腰侧身去看顾莫问抚琴,唇边笑意慢慢加深。
一曲《天行九歌》抚完,顾矜霄正好在顾莫问的身体里睁开眼,自然地收了尾音,抬眼瞥一眼林幽篁。
“谷主办完事了?”他轻声随意地说。
林幽篁潋滟的桃花眼弯弯,难得带一点促狭,戏谑道:“对着这血流成河之象,顾兄似乎兴致更甚以往。如痴如醉,浑然忘我。我倒不知道,顾兄还有这样孤芳自赏的一面。真是难得可贵,这兴趣爱好有趣得紧,我真是喜欢死了。”
顾矜霄收了琴站起来,不紧不慢说:“我是方士,比起活人,当然更喜欢对着死人弹琴。”
江湖上,最叫人闻风丧胆的两大魔头,对视一眼,一个似笑非笑,一个笑意盈盈。在满园的尸体、活死人背景下,惺惺相惜起来。
林幽篁惜的是,从来不似凡人,不止目下无尘,连心中也无物可入的顾莫问,竟也会有叫他全心全意沉迷之事,颇觉有了一点难得的人情味。
顾矜霄惜的是,对着人间惨事兀自沉醉抚琴,这种正常人眼里的畏惧胆寒之事,在林幽篁眼里,却仿佛再风雅不过,叫人醉心欣赏的艺术行为。
两个人都觉得,此情是人间难得之景,对方真是人间难得之人,可不得惺惺相惜。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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