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磬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漠然冷锐,神情却无丝毫意外。
他清冷从容的声音,似有不悦道:“来得这么迟,你好像并不怎么在意那个人?”
林照月踩着,遍生草jg野芳的青石砖,一步一步,不徐不疾地走近,止了步。
闻言,他唇边勾起淡淡的笑,冷静地说:“无妨。在你等的时候,人已经救回来了。”
钟磬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亲自出手?”
林照月既然要设计摆神机门一道,让天下人都以为是神机门的人劫走的顾相知,之后再将人劫回来,自然不能大张旗鼓。
钟磬本以为,林照月早先约他在此处等候,就是要和他一起去劫人。这才对林照月迟迟不来,生出不满,若是再晚一刻,钟磬便不打算等了。
林照月唇角微扬,语气也平和,他摇了摇头:“是一位朋友相助。”
钟磬挑眉,眉宇隐隐一丝桀骜嘲弄,轻慢道:“朋友?你确定那人可信?若是消息泄露出去,小心功亏一篑。”
“那个人的话,向来是不会在意人间之事的。”林照月脸上露出淡极了的微笑,“走吧,我已将她安置在一处隐秘的地方。若是担心,便一起去看看吧。”
林照月向来很少笑,自出现在这里开始,他脸上的笑容虽淡,似有若无的,却一直都浮于唇边眼底。温润如玉,如玉生烟。
钟磬才发现,林照月今天穿着一身毫无杂色的红衣,比天边的霞云还要红。
从很久以前,林照月出现在众人面前,就都是一身比雪还要素的白衣。须知以麒麟自称的奇林山庄,更尊奉黑色和赤红的赭色。唯有本就病弱不足,神情飘渺的林照月一直穿着无暇的白衣,像是为谁披麻戴孝一般。
与此同时,钟磬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像跃跃欲试的山火,从未有过的充盈强大。
这代表,林照月已然背弃过去的他,内心深处的恶念已经被完全放纵,而他全然接受侵染,没有一丝抵抗。
或许很快,就要彻底与恶融合。
“还是白衣更适合你。”钟磬声音清冷,这么说道。
林照月微微一笑,清俊的眉宇舒展,透着几分超然:“今日是我加冠之礼,也是麒麟归位之时。往昔所执,俱化作尘埃尽散。是应该穿红衣以贺。”
钟磬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轻功飞起。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如同两只飞鸟,转瞬消失在黄昏之下的荒野。
前方依稀一处寂静的庄园,最前方矗立的山石,y刻七个飘逸的字:秋水在天清如月。
两人直接落到一处假山嶙峋之处。一阵c,ao作,传来低沉的石壁移动的声响。
暗处,一道石门移开。
林照月率先走进来,脚步不停向内走去。
紧跟其后的钟磬,目不斜视,也没有丝毫迟滞犹疑。
穿过这地下密室通道,很快便走入一处墓室一样的地方。
在四周镶嵌的明珠的照耀下,一眼便可以看到,在墓室正中的棺椁里,躺着一个人。
即便是这样森冷诡谲的情景,都无损那棺椁中女子的美丽。
她静静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狭长的睫毛轻轻的合上,不像是酣然无觉的沉睡,也不会叫人想到僵冷绝望的死亡。
她像是躺在满是霜雪或鲜花的仙境,入一场红尘修行,很快便要睁开眼睛,顿悟醒来。到时候,那双空灵的眼睛,那清冷的眉宇,仍旧目下无尘,无欲无求,超脱世外。
“顾相知!”钟磬的血却无法克制的一冷,随即便是盛怒,“她怎么了?为什么把她放在那种地方?”
林照月就站在那棺椁旁,带着无忧超然的浅笑,温润如玉,光风霁月,双眸澄明清透。
他没有往那棺椁中看一眼,而是冷静地看着盛怒的钟磬,沁凉的声音,温和友好地说:“你最好,站在那里不要动。”
不用他说,钟磬也已经止步。
就在钟磬试图过来的那一瞬,比钟磬更快的,是林照月手中的麒麟刀。
那霜华一绽的刀锋折s,he的光,仿佛有一头火红的麒麟之影穿梭而过,摄魂夺魄。
此刻,这刀尖深入棺椁,正对着棺中之人的颈侧要害。而持刀的人不知是自负还是不在意,竟然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似乎完全不在乎,差之毫厘,便会杀死棺中之人。
钟磬牙关紧咬,目光凌厉地看着林照月,鼻翼、唇角、眉梢透着狠戾,全是压抑不住的杀意。
他清冷的声音一经发出,便沙哑不稳,又轻又冷又狠:“林照月,你敢!”
林照月的脸上却没有丝毫y翳,比任何时候都清贵温雅,高洁无暇。
他轻轻挑眉,抿唇微笑,温柔地说:“我为什么不敢?”
说着,那刀尖便轻轻陷下去,颈侧那缕垂散的秀发,一碰到刀锋便断开。刀锋挨着玉一样莹润无暇的肌肤,便是一道白痕,再多毫末,必要沁出血珠子了。
魔魅的视力极佳,便是那样昏暗的墓室,相隔三十尺外,钟磬都看得一清二楚。
钟磬的瞳仁微微一颤,连额角淡青色的血管都微微一跳,但他整个人却像被施咒变成的石头人,僵冷得一动不动。
只有喉结,隐忍地滚动。
可是,即便他这么配合了,林照月的刀锋都没有往回收分毫。
“为什么?这是顾相知,你不是喜欢她吗?你把她放到自己身边,为她挡住所有窥探的目光,却喜欢到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你忘了吗?”
林照月冷静地看着他,神情没有分毫动容,甚至还笑了一下。只是笑容随后落幕,连一点微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的眼中也清透幽冷,如一泓夜下的泉水。
波光清润,空明冷寂。
明显得,连钟磬都察觉到了。可是他的手还是很稳,刀锋仍旧紧贴着那要命的地方。
红衣不能让他有丝毫暖意,过去的情愫也不能,反而愈冷愈寒。
“是吗?”他的态度,就像是隐去的后半句是,他已经忘了,不在意了。
只有钟磬的眼中微微颤抖,清澈脆弱,一说话却清冷无情:“别伤她,你我的交易可以作废。”
林照月轻笑一声:“真有趣,这时候,你跟我的身份立场好像颠倒了,我好像更像是恶。”他语气温和无害,“这么紧张,看来我猜得没错,你的确已经想起一些了。”
钟磬面无表情,他全然不知道林照月在想什么:“你想怎么样?”
林照月目光温和地看着他:“我想试试,杀了你。”
钟磬眨了眨眼,并不明白。
林照月平静地看着他,毫无情绪波动地说:“她刚离开祭山,出入江湖遇见的第一个就是我。在我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候,她出现在奇林山庄,为我医病,为我弹了十日的琴。我本可以和她有很好的结局。但是,因为你,我却要亲手毁掉一切。”
“我原本很感谢你,让我知道姐姐是怎么被害死的,虽然这让我直到现在都在噩梦和痛苦里。你要幽篁的人生,也没关系。可是,为什么却要她日日重复当初死亡的瞬间,不得超生,背负你以她的身份所做的罪孽,直到最后魂魄无存?”
林照月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眸光澄澈,平静如水。
“我应该感激你的,找上我,让我有机会挽回最可怕的结局。可是,可是……”林照月笑了,笑得没有一丝温度,“代价却是,这一次由我杀死她。”
钟磬平静地看着他,眸光幽冷晦暗,似笑非笑:“你杀的,难道不是我吗?别告诉我,你连你姐姐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林照月静静地与他对视:“我一直都以为,死后回来的林幽篁可男可女,是因为一直女扮男装的姐姐,心底更想做一个男人。若她不是林家大小姐,她可以继承山庄,她不用和燕家联姻,她不会死。”
“是,她还可以喜欢顾相知。她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钟磬似笑非嘲,他的样子在林照月的眼里,慢慢变作林幽篁的样子。
林照月却没有丝毫反应,他冷静地说:“不要试图激怒我。”
话音未落,他刀锋一侧,直接钉穿棺椁之人的右臂,鲜血渗出云锦,刺目至极。
钟磬的眼底压抑着极致的晦暗y狠,漆黑无光,却一语不发。
林照月唇角微扬,笑容温柔,眼神清澈,丝毫看不出,此刻他做着这样y狠邪恶的事。
“你还不明白吗?我已经愤怒到极点了。”他沁凉的声音,温和缓慢地说,“因为你的误导,面对近在咫尺的她,我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不能看不能碰……甚至,不能想。以前,因为你的觊觎。我要让她以为我想利用她,远离我的身边。后来,还是因为你,我对她疏离冷漠。”
他慢慢抬起眼睫,目光如琉璃,轻轻地看着钟磬:“现在,她已经排斥讨厌我了,再也不想看见我。我也如你所愿,堕入黑暗。你对我说,想想我多喜欢她?”
先是一声轻笑,然后是克制不住的,哈哈哈哈的笑声。
似是愉悦,又像是清醒的癫狂。
笑声到最顶峰的时候,戛然而止,同样消失无痕的还有林照月脸上的神情。
“你是怕我动摇吗?”林照月一字一顿,“如你所愿,我会让你看到,真正的恶,是什么样子的。”
“住手!我让你杀,你别碰她。”钟磬已然浑身都是冷汗,他的脸上再无丝毫的强势,平静地,痛苦地,无能为力地看着林照月。
然而,最先流下泪水的人,却是从始至终都冷静的林照月。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哭了,平静地看着钟磬,一眨不眨:“你说得对,我杀不了你,因为你就是我的心魔之恶。我越是恨,你就越是强大。但是,有人告诉我。恶只是恶,何时有过具象,有过自己的意志灵魂?你不觉得你现在更像一个人。既然恶有了心,会柔软,会痛,那我们不妨试试,究竟是我为恶吞噬你,还是你吞噬我?”
钟磬感觉到身体虚弱至极,这种感觉很熟悉,那是很久以前,他被杀死封印的时候,烙印在灵魂里,千疮百孔的痛意和寒冷。
他想回忆,耳边却听到林照月的声音。
一字一句在说:“就从你我最重要的人开始,要么,我第二次杀死幽篁。或者,你看着她死。没关系,你可以在她死后,用我的人生,和顾莫问在一起。你两个人都可以爱,我只要一个。所以,抱歉,就算是下地狱,我也不能把她留给别人。”
别杀她!别杀她!
“……我认输你赢了。”
钟磬的神情极为痛苦,像是在承受极为残酷的刑罚。
他的身影虚虚实实,不断变化,一会儿是林幽篁,一会儿是顾莫问,一会儿是他自己。
梧桐叶下,秋千藤椅,满天繁星。
忽然看见,无边江景——
澜江凌晨,酒家竹楼,谁在饮一盏薄酒?
他自那人的指间拿走一瓣茉莉花,咀嚼吞咽,却心猿意马……
“你是不是……喜欢林幽篁?”小心翼翼地问,心无端跳起,懵懂茫然。
看见他笑:“等你想起来,再问一遍试试。”
想起来,想起来……在荒弃的废园旧址,看漫天的黄昏夕照。
像深渊之下,业火熔岩自下而上映照的光。那个拉着他的人,怎么会忘?
……顾兄,黄泉碧落,切莫辜负啊。
……就算相知是男孩子,一千岁了,也还是喜欢。
怎么会忘?第一次看见她,怦然心动,茫然失措。
可是顾矜,就是顾莫问。
夹竹桃……那人静静地看着他……一想到他喜欢自己,便要欢喜的什么也不要……
喜欢谁?顾莫问,还是顾相知?
赧然羞恼,还来不及去想。总以为,还有时间去装傻试探逃避。
“他还在等我想起来,我想起来了,顾矜顾矜顾矜……”
林照月感觉到了,钟磬身上的能量向他流逝,但当真看到他彻底消失在空气中,像燃烧尽的灰烬无痕,却仍旧心头一痛。
就像,又一次杀了林幽篁。
林照月静静地看着钟磬消失的地方,许久,失神地说:“傻子,连真假都分不清吗?”
可是,若非不是最重要的人,他又怎么会明知是假,也不敢看一眼?
怎么会明知钟磬不是姐姐,他消失了,仍是觉得自己已然身处九幽无间,业障缠身,合该永不超生。
第90章 90只反派
顾矜……
梧桐树下, 秋千藤椅。
那人阖上的眼睛,鸦羽睫毛轻轻一动,缓慢睁开。
暗蓝的天穹之上, 风卷y云,遮星蔽月,看来是要下雨了。
这风雨欲来, 夜色如墨, 经过他的身边格外轻柔些, 似是不可接近的寂静之界。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神情便越发沉静。那张俊美尊贵的面容,如同玉雕的神像, 高高在上, 遥不可及。分明冷情又危险, 飞蛾扑火一般, 无端却引人自溺。
只有那双寒潭一样的眼眸,萦着似有若无的思绪, 证明他是真实的, 而非想象中的异世界的神明。
直到睁开眼, 顾矜霄才意识到, 夜已经深了。
刚刚风吹梧桐叶,听入耳中,还以为是钟磬回来了, 在叫他的名字。
在他所处的地方, 方士的名字, 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彼此相称,通常不是忽略姓氏,而是略去名字里第三个字。
顾矜霄,就是顾矜。
钟磬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让顾矜霄稍稍有些意外。
正在这时,这呼啸幽咽的夜风里,好像听到什么人在哭。
喉咙呜咽,分明难过,又倔强地强忍着。
“怎么了?哭得这样伤心。”
听到耳边传来的,轻轻的询问,容辰一边手背用力抹了一下眼睛,一边带着哭腔,下意识愤怒道:“你走开!”
那人便当真不再说话。
容辰一边抽泣,一边疑惑地想,这声音好熟悉,让他后背不由自的生出隐隐的不安。
他嘴唇紧抿,又狠狠抹了下眼睛,不高兴地抬头看去。
墙檐下,不知何时站着一身白底青羽的男人。玉冠博戴,俊美无俦,眉梢眼尾的沉静,即便神情平和,也叫人觉出似有若无的y郁危险来。
容辰的神情微愣,保持着抱膝蹲在角落里的姿势,呆呆地仰望着他。
顾矜霄便将少年的脸全然看入眼中。
他的嘴角难过地垂着,眼眶红红的,那张向来盈满天真无邪笑容的清秀面容,哭起来的时候却没有几分孩子气。紧抿的嘴唇沾满泪水,似是伤了心,英气的眉宇都透着倔强孤傲,无端有一丝凄美狠绝。
容辰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还不断泪流。
“顾莫问,”他的声音低下来,隐隐一分失落,“我现在不想打架,不能陪你玩杀人的游戏。相知姐姐不见了,你能不能把她找回来?”
“就是因为这个,才躲在这里哭吗?快下雨了,回去吧。”
容辰抿着嘴吸吸鼻子,却摇了摇头:“不是。”他的声音越发伤心,随着眼眶聚积的泪水满溢,哽咽得说不出话,断断续续道,“他们说……父亲死了……阿辰不好好练功,没有保护好他……呜呜,相知姐姐也被带走了……我要把神机门的人全都杀光!”
顾矜霄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地说:“不是你的错。你二哥怎么说?”
容辰摇头,抱膝埋下头,咬牙哭腔说:“呜呜,我不敢见二哥。父亲也没有了,二哥好伤心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打得过那个门主,相知姐姐就不会被带走了,相知姐姐在,一定能救活父亲。二哥就不会难过了。阿辰真没用。”
“去找你二哥吧。也许他已经把人带回来了。”
听到这话,容辰半信半疑地抬起头,小狗一样的眼睛,shi漉漉的黝黑明亮,期待地望着他,却没有动。
顾矜霄伸出手:“来,我带你过去。”
夜雨急飞,庭院高高的檐角,四面琉璃的气风灯的光,模糊照亮这自上而下斜飞的雨坠。
容辰的身边却一丝雨滴都没有,因为在顾莫问站立的地方,也一滴雨都没有。
他的头顶上方飘着一顶白底兰花的纸伞,伞沿散发着柔和朦胧的光,所有一切的风雨都被阻隔在外。
沾着泪水的手迟疑地伸出去,那修长纤薄的手握住。
站起来的容辰,只到顾矜霄的下巴。
他仰头呆呆地看着顾莫问那张和顾相知极其相似的脸,抽噎了一下,泪水勉强止住了:“我以后,还会再长高的。”
“嗯。”顾矜霄拿出一叠素色的蓝手帕,平静地递给他。
容辰看着那双寒潭一样的凤眸,眉目淡淡的y翳。想起顾相知那双清冷无尘,却让人觉得宁静安心的眼睛。
“你和相知姐姐真像,要是,要是她在这里的话,会给我擦眼泪。”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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