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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 妙庵虽小,庵里竟还设有个客堂。薄约、空空师太就对坐在里面,中间点一盏灯,不知在说些甚么。江游世用上内功里潜行隐踪的调息法门,悄悄走近了。只见空空 师太照木鱼上警告似的一敲,薄约反而往前倾了一点,道:“师太并不是这样慈悲为怀的人。当年薄约若死了,于武林实是一件幸事。”
江游世心中一震,紧紧屏息,贴在那窗边听着。空空师太眼观鼻鼻观心,口宣佛号,假作不闻。薄约又笑道:“绝没有贬损师太的意味。师太虽无菩提心肠,却有金刚手腕的。大公无私,护佑武林,最是叫薄约钦佩。”他嘴里这么说,面上却带着无谓的神气,显然没将武林真当作一回事。
空空师太无奈非常,两眼睁开一条细缝,盯着中间灯火,太息道:“救你只因你还做过几件善事。襄助少林算一件……”
薄约打断她话语,哼道:“薄约只恨当时懵懂,白白地做了个东郭先生!”
空空师太又念句佛号,道:“薄明、蔺冰的高足,自然不是善茬。”薄约听得哈哈大笑,拍着膝盖说:“这话不错,蔺祺也是师娘的徒弟呢。”
空空师太厉声喝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休再执迷不悟了!”薄约默然无语,却笑着看她。静静对坐半晌,空空师太捶胸顿足道:“客尘,客尘!”
所谓“客尘”,是说外物烦恼如同旅人,寄宿在心里。若这烦恼好似流水,来去匆匆,则它不过是客人一个。若它长据心中,它就要成为主人了。骄陈那便是由这二字入道。
薄约道:“不是尘世客我,是我住尘世呢?”空空师太道:“凡不住心,亦是尘世客你。”
薄约道:“此言差矣!我身在尘世,眼耳鼻舌身意所证皆为尘世。我心怎能不住?此尘去了,彼尘要来,来来去去,何有终焉。我杀蔺祺报仇,是剑斩尘丝呢!”
空空师太怫然又道:“尘世亦有尘世的悟法。父母亲人知你孤行向死,会作何想?”
薄约摆了摆手,笑道:“出家之人也念他父母恩情么?薄约自小无父无母,天生少一牵挂。”空空师太道:“女眷、子嗣?”薄约道:“从来止有露水情缘而已,谈何妻子。”空空师太道:“这世上便没有教你牵绊的人么?”
江游世气不敢出,一错不错地看着屋里。又企他说,又怕他说。薄约沉吟良久,终于摇了摇头,道:“没有。”
空空师太怒意消去,垂首微微地一笑,将那油灯拨亮了些:“你徒儿就在门外听着,他知道这些事么?”
薄约浑身一抖,捏着拳头,勉强笑着道:“师太真有六祖遗风,其实不必用南禅顿悟的法子吓唬我。”空空师太长叹一声,道:“以你的内力,绝不会听不出来他在门外。”薄约摇摇头,跪回蒲团上。
江游世晓得自己已没必要再藏下去,敲了敲门唤道:“师父!”薄约站起来,对着空空师太稍稍地一揖,开门走了。
简 直就和离开段府那天一样。江游世赶在后面,追着道:“师父,你气我听你们说话么?我……我来得很晚,没听到多少。”他心里害怕极了。薄约没有管他,一路走 到禅房外面。芙蓉听见声响,挣脱绳索,从门里扑出来。小狗不解人语,更不会看人脸色。它只知道摇尾巴、跳着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江游世真怕他一怒之下将芙蓉 拍死了,一颗心吓得怦怦直跳,道:“你生气了么?”
他又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样,两手捧着刚偷出来的瓶子,献给薄约。薄约没有将那瓶子就此接过来,而是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只这一会儿江游世已慌得受不了了。
好在薄约没有动武,只将芙蓉一手抱起来,盯着脚尖,说道:“游儿,天底下对我好的人,只有你一个了。”他抬起头笑了笑,又说:“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怎能对你生气呢。想问些什么,尽管问罢。你迟早也要知道的。”
江游世那惶然的眼泪流得满脸都是,但他已经没再哭了,说道:“我……我只想知道,你与蔺掌门究竟有些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怨?”
薄约一扬下巴,示意他拿上包裹,道:“路上同你说。”江游世想他是不愿意说,于是也不多讲什么话,默默地跟着。
走 到半山,薄约忽然说道:“来了,小心些。”一手捏着狗嘴,一手揽住江游世,飞入树影之中。江游世大气不敢出,捂着口鼻,眼睛往下打量。过了几息,他听见一 串“沙沙”之声。空空师太戴着顶小帽,从山路那边快步走来。她步履又碎又小,是以一身的念珠没有任何声响、甚至没有摇晃。而她脸上那悲悯的微笑好像是浆糊 粘的一样,在这盛怒的时分也没有褪去。一眨眼间,空空师太又走远了。
江游世骇然不已,刚要说话,薄约却拉着他摇了摇头。果然那空空师太又飞快走了回来。这次等他走远,薄约叹了口气,从树上溜下来,嗤笑道:“出家人真叫麻烦,时时要演拈花微笑的。你可别见怪。”
然而那沙沙声不绝于耳,空空师太不知走在哪里,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薄约找到个山洞,教江游世钻进去,自己坐在洞口,悄声说:“你睡一会儿,我在这守着。”
江游世抱着芙蓉躺在地上。他听着外面“沙沙”的动静,辗转反侧,没有一点儿睡意。薄约张开手臂,教他靠在自己怀里,又说:“这次好好睡罢。”
正好到了下霜的时候。山洞里又潮又冷,但薄约怀里却很暖和。江游世想起来了,那沙沙的脚步声其实扰不了他清梦,但是有一句话在他心里念来念去,找不到出路。他低低说道:“师父,我想好的事情就不再变了。不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对我怎么样,我都不会后悔的。”
等他睡醒了,天还没有亮,那沙沙的脚步声倒听不见了。薄约正出神地看他,嘴角含着一点笑意。江游世被看得不自在,道:“师父,我来看着罢。”
薄约摇头道:“不必要。”
过了许久,他又说:“游儿,你想要听故事么?我偷走十轮伏影,在外面总算玩够了。一回家,却看见师父与师娘被人下了毒药,已经变成两个木偶。”
第三十五章 我有迷魂
江 游世骇得不行,叫道:“怎会这样!”薄约道:“蔺祺没有本事,只好使这样的阴招罢了。若不是我在群英会教他丢脸,他或许还不会做这种事情。我回到家里,蔺 祺才走不久,桌上的碗筷全没收拾。虽然他叛出师门,师父师娘仍然把他当徒弟看的。”又说:“许多人恨极了师父和师娘,但他们对我们两个却一等一地好。”
江游世在他怀里缩了缩,嗫嚅道:“是、是那‘满陀迷心散’么?”
薄 约莞尔道:“是啦!人中了那毒以后,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其余的一概不会。你道怎么样——我师娘原本做得好菜,中了毒以后连灶也不会生了。我也不会做 菜。我绑了个厨子来,叫他做了半个月的饭菜,知道何时放油、何时放盐,可我做出来就是不能入口。你道怎么样——我想了个办法。我同师娘说:‘师娘,切 菜。’她便将菜切了。”
他咯咯笑起来:“我说:‘师娘,该放油啦!’她就放油,做出来竟然同以前一样地好吃。但他们两个已不会吃饭了,我只好说:‘张嘴……’”江游世抱住他脖颈,道:“师父,你别再笑啦!”薄约仍在笑着,道:“不有趣么?”
江游世想了想,说道:“我听着很害怕。”薄约于是不讲了。他感觉怀里暖烘烘的,一颗火热的真心贴在他胸膛,只差要跳将出来给他看看。隔了好半晌,他才叹道:“唉,游儿!”
“后来你找到段家报仇,却救了段小姐,是么?”江游世转开话头。
薄 约在他脑袋上揉了揉,又笑起来,道:“全教你知道啦!苑霞不心软的时候,可比斗香厉害得多。我又去杀蔺祺,结果他已成了正道的新秀,躲在羽翼之下。少林武 当、还有当时的三衢剑派,那些老头老太一个二个地护着他。我也没有办法。再过了一年,我内伤发作,更是谁也打不过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