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身体在害怕。
他曾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大脑分庭抗礼,彼此敌对着撕扯他的灵魂辰茗是否也曾活在这样割裂的躯体中,这个念头是突然闯进他的脑子里,他觉得自己根本没这么想。
小夜,你一定知道进化论。老妇人看着他颤抖的双手,缓缓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陈栎点了点头。
我们曾经做过猜想,进化论的对面是消解论,老妇人说,消解论,是自然用来平衡这个生态世界的方式。人是智慧生物,擅长制造工具,也擅长记忆、猜疑和统治,所以人类在自然设定中,是寿命有限的生物。
世界上还有很多生物,他们的本体无限循环,细胞再生速度极快,享有漫长的寿命,但这样的生物大多没有思维,如果它们学会了记忆、猜疑和统治老妇人轻笑了一声,那人类该变得多么渺小。
消解论,消解的是破坏平衡的力量。过于强大的力量会遭到命运的伏诛。老妇人一字一句慢慢地吐出了这句话,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好似斩山伐道,正如道论天机。
你在说她,也在说我。陈栎说,他看上去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恍惚。
对,小夜,我在说她,也在说你。老妇人说。
为什么陈栎动了动嘴唇,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嘴唇也开始颤抖。
他的语气像是在问老妇人,也像是在问自己。
他有很多为什么想要问,甚至想要问这个巨大的世界,充满一切,又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为什么给他这么多他不想要的东西。
他从来不想做辰大将军的儿子,普通的过一生没什么不好,做一颗尘土,做一只蜉蝣,也许不甘心,起码死的得容易。
他也不想在跳海之后活下来,如果反革不救他,就此葬身海底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死在那个雨夜,器官在炎症中衰竭,也没什么不好。
辰茗,我受够了。
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想不想要,想不想成为,想不想被你选择。
现在告诉他,一切都是命运对他的伏诛,一次一次让他濒临死亡,又一次一次把他留在这个世界,像是看不见的两方在博弈。
他的身体是棋盘,底座带针的旗子一颗颗落子,扎得浑身尽是血窟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奋力咽下去满嘴的痛苦和不满,死死地握住拳头。
在他充满了厌躁、杂音和痛苦的大脑中,慢慢浮现出一个身影他最喜欢他埋头点烟的样子,好像这个郁郁寡欢的时代所有的潇洒都给了他一个人。
他缓缓吐出了这口滞郁的气。他看着老妇人,老妇人也在等待着他不良情绪的消退。
小夜,老妇人开口,声音醇厚温暖,从现在起,认真听我的话。
陈栎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辰茗这个丫头一生都在犯错,但是她很勇敢,很清醒,也很聪明。她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学者、研究员、军人,所以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我还是支持她留下自己的基因,得到了你。
小夜,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知道保有这样一个秘密会有很大的危险,我迟早因此而丧命,但我不害怕,我已经活够了。老妇人笑着说。
辰茗,她有一颗不太稳定的人类大脑,她有时候能完全控制,有时候只能被动接受,老妇人说到这里,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如果她失控爆发,那她的思维可能会刺穿三维维度。
也就是,刺穿这个三维世界。
那这个世界的一切就只能毁灭。
所以她选择了结束这条生命,她选择自我终结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
陈栎无言地听着老妇人的话,他说不出来任何话。这和辰月初告诉他的相似,却更加沉重、凛冽、幽深,充满了极尽未知的恐惧。
小夜,你和辰茗的基因几乎是一样的,所以我猜你也老妇人摇了摇头,长叹一声,那时候我没能阻止辰茗赴死,是我最后悔的事情。
您不害怕,她真的会让这个世界覆灭吗?陈栎声音哑得厉害。
如果真的天地覆灭,那也是天意的选择,而不应该怪罪一个人不死,老妇人平静地说,灾难只能暂缓,它可能永远不来吗?就像我们能够冰冻滔天巨浪,但是不能让它原地消失。
所以辰茗也不过是死在了她的假想中。陈栎说。
我们做了很多实验,包括最后的实验提到这个老妇人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找到了最优选,然后选择了它。
对于她来说,一生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实验吧。陈栎揉了揉眉心,他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变轻。
小夜,她是为了赎罪,也为了你。老妇人说。
陈栎苦笑,你们总说她为了我如何如何,可她什么时候问我过想要什么?
她想让你自由,老妇人摇头叹息,但你回来了,那命运就要继续摇摆,永远不停。
所以我也只有死路一条。陈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他的脸上读不出喜怒,他没有力气去呈现出一个该有表情,他的内核已经太过疲惫。
只要你永远不承认自己和她的关系,老妇人语气变得严肃,并且做好要经历一次次绝境的准备,其他的我都会帮你,我不会让你和她一样死在众人的猜疑和误解中。
G并不确切的知道辰茗到底哪里卓越,这已经过了八年,只要时间越长,你就越安全,老妇人说,如果当初G得到了辰茗的秘密,她一定会被制作成武器,你还记得二十六座玻璃塔吗?那可不是为了什么未知外星文明在G眼中,她和那些玻璃塔一样,都是武器。
可她是个人啊!她有生之年已经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奉献了一切!她的死亡又贡献给了这个国家的人民,终结了一个残酷的实验时代,却没有人知道她的牺牲,甚至他们只会一遍遍宣传那些虚假的丑闻!老妇人痛心疾首,双眼通红。
所以我不该怨恨她,对吗?陈栎说。
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老妇人语气恳切。
我做不到。
老妇人再度叹了口气,她今天叹气的次数几乎快赶得上她去年一年叹气的次数。
她给了我死去活来的一生。陈栎一字一顿地控诉,她还这样轻易地抛下了我。
老妇人用宽厚的手掌包裹住陈栎不住颤抖的左手。跨越一百三十多年的力量与众不同,温暖而厚重,似乎能击破一切寒冷的壁垒。
孩子,每个人生而不同,你要认命,也要不认命。
陈栎忽然笑了起来,他很少笑,所以当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犹如春暖花开,云销雨霁,我已经把这条命承诺给了喜欢的人,我不想食言。
那真是太好了!老妇人激动地说,她的双手握在陈栎的手上,用力地握住青年削瘦却坚硬的手指。
那是血肉之躯,也是钢筋铁骨。她从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这是个决不屈服的人,是飓风暴雨也砸不倒的擎天铁闸。
您知道辰明吗?光明的明。陈栎问。
老妇人摇了摇头,不认识。
或许只有回到小白楼才有答案,陈栎想。
那您知道第八区那座孤岛吗?
老妇人愣了片刻,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陈栎回想起那里的画面,仍然会感到无力的痛楚。
第105章
老妇人从一旁的茶壶里倒出了一口半温的茶水, 把干燥的嘴唇抿湿,她擦了擦自己的额头,苦笑着说, 我真是老了看今天把我这老太太折腾的,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
陈栎安静地听着老妇人的讲述, 一个仅留于他人之口的故事,早已不能断定真假, 与苍白的骸骨一同无言沉眠于孤岛,成为一块永久宁静的化石晶块。
那是一个发生在一百年前的故事, 确实鲜为人知。这个故事名为理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