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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建忠极其认真,声音浑厚有力:“抛开二班不谈,咱们一班四十九个孩子,从进我们一中第一天起,就是淩老师在照顾了。但有多少人知道,他因为家庭变故,从十三岁的时候就一个人搬出来住,一边打工一边读书,那时候甚至还没来我们学校。”
“高中三年,我不止是校长,还一直都是他的化学老师。学生太多了,光一个年级就有一千多人,但淩恒我记得不能更清楚。2014年的时候他读高二,那会班里没有空调,我坐讲台上看吶,看吶,就这孩子穿得最少,外面一件校服薄外套,里面一件短袖。”
“我当时真纳闷啊,”老校长不忍,“就悄悄把这孩子拽到外面走廊,然后问他,你穿这麽点冷不冷啊?他说还好。”
“我心想还好个鬼啊,别的孩子恨不得都把手缩在袖子里,抄个笔记还要三催四请。他是人又不是氩素,怎麽可能不冷?但你们淩哥高中确实跟氩素差不多啊,各方面都太稳定。”老校长眼底湿润。
柳泊宁拨了语音通话过去,等另一人噤声接起后,他将手机又揣回裤兜。
班里有人小声笑了下。余建忠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候晚上在网吧打零工,经常通宵,白天又困,就故意这麽冻着自己,有时候烧得跟水倒硫酸里了一样,还不肯请假。”
“你们淩老师,吃过多少苦,他都不说。15年高考出分那晚,他考得太好了,所以电话是莘大招生办先打到学校来的,我知道得比他还早。那时候我搂着这孩子,跟失心疯了一样,他高兴,我更高兴,我就觉得真不容易,这孩子一路没爹疼没妈爱的,终于苦出来,终于熬到头了。我想这是最好的开始啊,他的人生终于走上正轨了。简泊应该也有同学认识,那一届题难,好几个县加在一块,统共就只有他俩考上莘大了。”
“我常跟你们李校说,咱们县的孩子都是苦娃娃,是应试教育最不公平的産物。现在国庆假期,还不许你们玩,把你们全抓回来补课。我知道你们不情愿,老头子自个心里有时候都觉得太残忍,可实在没办法吶!”
“你们淩老师考上莘大的时候,我是真为他高兴啊,开始确实挺好的,这小子有一次打电话回来给我,说谈男朋友啦,虽然对象是个男生,但那阵子他人都开朗了不少,我就高兴啊,还乐呵呵问他要照片,叮嘱他要好好处,好好待人家。”
“我这话其实真没必要说,我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人品当然没得挑!”
“但坏也就坏在这麽个事上。”
余建忠看了一眼淩恒:“老头子继续说了啊,你怨我我也要说。”
“你们对于淩老师而言不止是学生那麽简单,他把你们当学弟学妹、当孩子疼,咱们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老校长叹了口气。
余建忠视线渐深,将手里那沓递给班长:“发下去。”
……
不知老校长是怎麽将当年晦暗剖开在这群少男少女面前的,有人绷不住哭出了声,随即一声呜咽没过一声。直到——倪兆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由起初的小声啜泣转为抽噎,最后将头整个埋在膝弯里,他连声哭嚎:“对不起……淩哥……真的对不起……”
淩恒自始至终缄默,肩膀发颤,一身血衣,他摇了摇头,声音哑得辨不分明:“不怪你,是我瞒了大家这麽久。”
他终于肯擡头,对上那一双双赤红的眼,说:“我应该只能陪大家到这里了,抱歉,希望所有孩子前路顺遂。”
那个一直温和真诚、竭尽所能去疼爱弟弟妹妹的人,笑着祝来时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前路都顺遂,千句祝福里却没有一句是送给自己的。他背着光,却成为了太多人的执念。
鹿苗苗往日总喜欢绑个高马尾,小蝴蝶似的一晃一晃,漂亮明媚的小姑娘从没这麽狼狈过,她将塌了的头发随意拢在脑后,高声:“我们只服你,你不能失约!”
理科班小姑娘占了三分之一,平时内敛文秀的女孩子们,此时却什麽也顾不上了——嗓音凄厉。
过了许久,直到这天的夜色将偌大校园完全凝起,淩恒近乎失神,浴血奋战至现在,才发觉自己身后其实早已人山人海。泪潸然间,他说:“……谢谢。”
连片的夜幕揭天而起,直凇云霄,只剩最后一块缺角。
钥匙拧了三圈,淩恒推开门,家里漆黑一片,酒气极其明显。他顿了顿,没开灯:“星奕。”
叶星奕仍然穿着那件被撕扯破了的校服短袖,坐在地上,过了许久后,他问:“是要通知我已经被学校开除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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