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状告乡官 (第1/2页)
河堤的决口被堵上之后,李火木又带着乡亲们把河堤加固了些。
果不出大脚所料,不久,野猪坳乡村又下了一场暴雨,野猪坳的水又暴涨起来。
幸亏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新修的河堤没有被冲毁。
幸亏修了河堤,不然暴涨的洪水冲进乡村,乡村里刚刚重建的家园又将变为遍地黄泥。
经过这场洪水,大脚显得苍老了。
仿佛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就全白了。
大脚怀揣着一纸告状信,在暴雨过后的一个晴天,踏上了通往县城的道路。
当客车路过“夜香港”饭店门口时,她看见老板娘那个骚货叉着双腿坐在店门外的竹椅上,媚笑着招徕顾客。
车很快就晃过了“夜香港”饭店。
告状,她首先想到的是张公安。
所以,一到县城,她就来到了公安局找张公安。
公安局守门的老头拦住了她:“喂,你找谁?”
大脚:“我找张公安。”
老头:“张公安?我们局里姓张的不少,是哪个张公安?”
大脚:“就是刑警队的那个张公安。”
老头:“刑警队里也有好几个姓张的,你说是哪个张公安?你难道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脚寻思起来,张公安的名字……她从来没有问过张公安的名字,他也一直没说过他的名字,野猪坳乡村的人只知道他叫张公安,很少有人知道他具体的名字叫什么。
大脚怎么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张公安的名字来。大脚说:“张公安原先在柳镇干过的。”
老头说:“你说不出名字来我是不会让你进去的,这是公安机关,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去的,你还是走吧。”
大脚说:“我有要紧事找张公安。”
老头说:“那也不行,我们这里有规定,像你这样连要找的人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是不能去的。”
大脚说:“行行好,你就让我进去吧。”
老头来了劲:“不行!说不行就不行,没有情面可讲!”
大脚心里突然来了火,这公安局又不是原先官府的衙门,怎么就不能进去,这老头也太气人了!
她脸拉下来,径直就闯了进去。
那老头急了:“哎哎哎,你怎么能进去,我还没有允许你进去呢!”
大脚回头说了声;“今天我非要进去,看你能把我怎么的!”
老头从门岗那边走出来,追大脚,边追边说;“你给我回来!”
大脚没理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这时,一辆警车嘎地停在了她的前面,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他拦住了大脚,问地:“大脚村长,你怎么来了?”
大脚定眼一看,这不是原先柳镇的派出所所长么?她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如今的田副局长说:“我不在这里在哪里,你是不是要把我调到野猪坳乡村去呀?”
大脚说:“唉,我人老了,老了。”
田副局长问大脚:“大脚村长,你到县里来,有什么事呀?”
大脚没有吭气,她只信任张公安。她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很复杂,告状要不找对门,是没有办法的。
这时,门岗的老头追上来了,他看田副局长在和大脚说话,就没有再说大脚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地向田副局长点头哈腰地说:“田副局长,你好,你好。”
田副局长莫名其妙的,什么好不好的,他没好气地对老头说:“你有什么事要找我?”
老头连忙说:“没事,没事。”
田副局长没好气地说:“没事还不回去!”
老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大脚一眼,灰溜溜地回门房去了。
大脚说:“老田,你当副局长了?”
田副局长:“唉,为人民服务呗。”
大脚说:“老田,你知道张公安在哪里么?”
田副局长:“你说的是张书田吧?”
大脚说:“对,对,就叫张书田,我怎么忘了呢,你看,这人老了就糊涂了,连人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老田,不,田局长,你知道张公安在哪里么?”
田局长:“你找张书田同志有事?”
大脚说:“哦,没事,没事。”
田副局长:“不对嘛,没事你大老远地到县城里来干什么,谁不知道你大脚村长是从不轻易来县城里的。”
大脚:“真的没事。”
田副局长说:“张书田同志已经调走了,他是好同志呀,破过不少大案要案,很可惜呀,他调走啦。”
大脚:“调走啦?怎么会呢?”
田副局长:“正常调动,正常调动,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脚:“他调哪儿去了?”
田副局长:“火葬场。”
大脚:“火葬场?张公安调火葬场干什么?”
田副局长:“他犯错误啦,调火葬场看大门。”
大脚呆了。
张公安怎么会犯错误?
在大脚的印象之中,张公安是不会犯错误的。
大脚想,纵使他犯了错误,也不可能把他调到火葬场去工作呀,那是什么地方,这不是糟践张公安么!
大脚心里很不痛快。
她决定去火葬场一趟。
告别田副局长,大脚就直奔火葬场。
火葬场在这座山城的东西方向的一个山坳子里,那里有一座红砖绿瓦的豪华建筑。
那豪华建筑里伸出一个大烟筒子直插云霄,那大烟筒子总是会飘出乳白色的烟雾,谁都知道,那乳白色的烟雾就是烧死人的烟雾。
好好的一个公安,犯了什么错误,以至被发配到火葬场去当看门的呢?
大脚怎么也想不通。
大脚来到了火葬场的门口,在门卫那里,她没有见到张公安,一个老头对她说,张公安已经离开这里了,他早辞职不干了。
大脚问那老头,他会到哪里去呢?
老头摇了摇头。老头叹了口气,老张是个好人哇。大脚心里很不好受。
从火葬场返回县城时,她想,她死后绝不火化,她要和旺旺埋在一起。
这时已是正午了,大脚感到了饥饿。
她不想吃。
她吃不下。
她怀里揣着村里二千多号人的希望和愤怒,她一天不告倒儿子小水,她一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在这之前,她一直没有去镇上找过小水。大脚对小水已经完全失望了。
她为自己培养了这样一个自私贪婪腐败的乡镇干部而耻辱,她觉得对不起七婆婆,对不起蓝细牯,更对不起旺旺。
她回忆着儿子小水一个一个成长的细节,她心里很难过。
儿子小水的几次下跪,让她觉得其实是她一步一步纵容了小水,作为一个母亲,或许她是对的,但作为一个乡村里的共产党员,她失职了。
儿子在洪水过后的一个夜里回到了野猪坳乡村,这是他得知野猪坳乡村的人在李大脚和李火木的牵头下要告他的事之后来的,他坐着一辆桑塔纳轿车来到野猪坳乡村。
野猪坳乡村被洪水冲毁掉家园的人们都搭起了筒易房和草房等待着政府落实建设新村的计划。
政府许多决策是万分正确的,可为什么到了底下就很难落实了呢?
那些号称人民公仆的乡镇干部怎么能雁过拔毛呢?
小水坐着用扶贫款买的桑塔纳轿车回到野猪坳乡村时,激起了野猪坳乡村灾民的愤怒!
李大脚举着火把,领着群众堵住了小水和他的轿车。
小水惊呆了。
他是回来找母亲的。
他想他会取得母亲的谅解的,在他的印象中,只要他在母亲面前掉泪或者下跪,母亲就会依从他的,他忘了一点,他忘了他的母亲是正直的,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一生嫉恶如仇的乡村女人李大脚:他忘了从前的下跪和泪水,打动的是一个蒙在鼓里没有识破他这条爬虫和贪官真面目的善良母亲。
他在那众多火把映出的愤怒的脸中感到了不安和胆怯。
大脚无声地怒视着车中的小水。
司机吓坏了,他问小水:“镇长,怎么办?”
小水不知怎么回答司机,他的心乱极了糟透了。面对母亲和村里愤怒的群众,他无言以对了。
大脚和群众无言地和他对抗着。
他乱了方寸。
他甚至没有胆量和母亲李大脚对视了。
他吩咐司机:“后倒,走吧!”
司机的开车技术是一流的,他把车一下子就掉转头来,往国道上快速地开去,小水在反光镜中看到那些火把,那火把的光亮照亮了山村暮春的夜色。他的泪水流了出来,他已经无法回头了,他走得太远太远了,他滑得太深太深了。
车开出了好远一段路,开上了山,他从山上往下看去,那火把还在那里亮着。他让司机停下了车。
他站在山的高处,看那星火燎原状的火把,他想起了父亲。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猥琐,特别没劲!
他丧失了母亲,那么就等于丧失了生命的源泉。
他的野猪坳乡村已经不接纳他了,他在这片土地上当官还有什么价值!
他沉默了,他的脸一阵阵地发热,背脊一阵阵地发冷。
他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抓着,他已经陷进了一个泥沼,一个腐臭的泥沼,他觉得,那腐臭的污泥正在把他吞没,他想使劲地把自己提出这腐臭的泥沼,但他无能为力了,他只有使自己陷进去,他的灵魂被吞没了。
他是一具行尸走肉,在母亲和乡亲们面前,他什么也不是了。
司机说:“镇长,走吧。”
他骂了一声:“走你老姆!”
司机缩回车里,狗屁也不敢放一个了。
他在夜风中甩下一串长长的泪水之后,坐上了车,回镇上去了,他要寻找对策。
他知道母亲比李火木更难对付。
大脚回到了野猪坳乡村。
她没有找到张公安,她没有找到张公安也就在县城里没有告成状。
她是凭感觉的,她感觉到张公安会帮她的,因为张公安是个可靠的正直的人,她没想到张公安会被他们一脚踢出公安局的大门,不知到何处去了。
张公安的失踪让大脚感到迷惘。
这个贫困县里有一张黑色的网,是由一帮鬼蜮织成的黑色的网。她儿子是这张网的编织者之一。
她在找张公安之前,找过县纪委,找过组织部,甚至找过县委书记……他们似乎很热情地接待她,但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地听她诉说,没有一个人受理过她的告状信。
她是在百般无奈的情形下,才去找张公安的,张公安的失踪让她心里着实难过了一阵。
她想,小水,你有多大的能量,编织了这么一张结实的大黑网!你是用乡亲们的救命钱、血汗钱和坑蒙拐骗来的钱编织那张大网的,是么?你何德何能呀!
这次洪水,暴露出了你小水的本质。
要不是你把那几十万修河堤的钱吞掉,那么,野猪坳乡村就不会被洪水吞噬,那几条人命和那么多房屋以及人民的财产就不会受损失的呀。
如果有一条山石水泥砌起的河堤,许多事都不会发生。
县水利部门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可当财政局把钱拨到镇上以后,几十万只变成了几万元,一场轰轰烈烈的筑堤工作只变成了修修补补的零碎活。
李大脚痛心。
儿子的渎职让她痛心。
儿子是罪犯,他对不起野猪坳乡村的人,更对不起全镇的人民群众,他是一只蚂蟥,在肆无忌惮地喝群众的鲜血,是她养大的这条蚂蟥,在吸群众和公家的血,成了一个地道的罪犯,一个可以拉出去枪毙十次也让群众解不了心头之恨的罪犯!
大脚叹了一声,要是舅舅蓝细牯还在,他会毫不手软地枪毙了小水的!蓝细牯去世都几年了,他的灵魂在地下有知的话,就保佑大脚冲破那张巨大的黑网,告倒小水,让他伏法吧!
回到乡村里,李火木和群众来到了她的简易房里,她没有在上官克明家住下去,她好意思在上官克明家住么?她要和受灾的群众一样住简易房,她不能享福,这一切都是她儿子造成的,她能睡得安稳么!
李火木他们给大脚拿来了食物。
这让大脚很感动。
李火木含着泪水说:“姑,你别去了,好么?我不想告小水兄弟了,你也不要告了,好么?乡亲们都统一了意见,说不告了。我看小水也有悔改之意,今天,他特地送来了五百斤大米,说是特殊照顾我们乡村的。乡亲们都说,小水是我们村出去的官,他应该是我们村的荣耀,无论怎样,他还是我们的人,就不告了好么?我真的不想告他了,当官也不易呀,你看我当了这么几天的村长,就碰到了这么多麻烦事,他当那么大的一个镇长,会有更多麻烦事的,我现在想通了,他有那么多麻烦事,吃点喝点拿点也是正常的事,我看就算了吧。姑,你听我一句话,不要告他了,都是我的错。本来,我千方百计收集他的证据,是为了报复你的,你当初取代我当了生产队长,又当了村长,我不服呀!我心里惭愧呀,你在外面奔忙,告小水的状,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些老百姓!你苦呀!姑,你别告了,好么?”
村里的群众都说:“老村长,别告了。”
大脚无语。
李火木:“姑,我给你下跪,饶了小水镇长吧!”
大脚还是无语。
李火木扑通一声跪下了。
群众也一个一个跪下了。
大脚拉下脸,她低沉地喝了一声:“你们都给我站起来!”
大伙眼泪汪汪地看着苍老的李大脚,谁也没有动。
大脚又低沉地喝了一声:“你们都给我起来!”
大伙还是没动。
大脚生气了,她大声说:“李火木,你这个软骨头,站起来!你要不站起来,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说完,她欲朝简易房的墙上撞。
李火木起来了。
群众也纷纷起来了。
大脚心里很激动,多好的乡亲呀。
他们越是这样,大脚心里就越饶不了小水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大脚说:“你们回去吧,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我太累了。”
听完她的话,李火木领着乡亲们一个一个走了。大脚看着他们离去,心中的潮水一次一次冲击着情感的堤岸。
她无法原谅小水。
他是罪人!
他不像小时候做了一件什么错事能够原谅的,他是罪人,就要伏法!
这时,韩嫲子来了。
她提着一饭盒的瘦肉粉干来给大脚吃。大脚看着这多年的老姐妹,心里酸酸的:“韩嫲子我对不住你呀,要不是小水不做人事,上官火他也不会……”
韩嫲子:“唉,人死不能复生,还提这干吗?这也是他的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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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脚:“你千万别这样说,小水这狗东西不是人,他怎么会是人呢?早知道他这样子,当初还不如塞在尿桶里溺死。火火是英雄,他是为我们乡村而死的,等县里的烈士评下来之后,我们要给他立碑,乡亲们哪儿怕少吃一点,也要给他立碑。”
韩嫲子哽咽了:“大脚,你先吃点东西吧,趁热,这是你这辈子最爱吃的猪肉煮粉干,想当年,在生产队的时候,只要有一顿猪肉煮粉干吃,你也会挺高兴的。其实,要不是这水灾,我们的生活还是不错的。许多东西也不能怪小水,他也很无奈的。”
“你别说了,我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已经变质了,不是从前的小水了,他必须伏法!他只要在位一天,他就会做更多有罪的事。”大脚平淡地说。
韩嫲子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大脚,你莫非真是铁石心肠?小水毕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呀。”
大脚说:“韩嫲子,你别说了,我吃,我吃,哟,你这碗猪肉煮粉干煮得够有水平的了,在山歌饭店里卖,最少也要三块钱一碗吧。”
大脚那个晚上做了一梦。
她竟然梦见了一只锦鸡。
一只巨大的拥有五彩羽毛的锦鸡。那只锦鸡琥珀般的眼闪烁着迷离的光泽。那只锦鸡从暮春的阳光中翩翩飞来,锦鸡的身上驮着一个人。
那人一会儿是旺旺,一会儿又是蓝细牯,一会儿是七婆婆,一会儿又是老应……那些人变幻着,唯一变幻不了的是那正直而欢乐的脸,那些正直而快乐的亲人们凝视着她,似乎对她说,你做得对,不然,你死了以后,灵魂也不得安宁,你必须那样做。
大脚说,你们给我指明一条告状的路吧,我的脑袋里有一张黑色的蛛网,那黑色的蛛网让我难过,让我窒息。
不知谁说:“大脚,你就到地区去吧,你忘了,地区的书记就是我当年的秘书,你们的县委书记洪飞,你去找他,他会帮你的。”这声音明显是蓝细牯的。
大脚醒来了。
她惊奇极了。
她梦中的锦鸡呢?
她在简易房外的天空中找不到那锦鸡的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