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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看不下去了,不再听从大豆丁的劝阻,果断从床上跳了下来。

“烦不烦?”

还没喝止,对面上铺飘下一抹声儿,跟缕残魂儿似的,闹哄哄的寝室立刻安静下来。

上铺徐徐抬起一对眼,跟随屋子的烛火这么一晃,那对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无形的雾气涤荡在屋子里。

“差不多行了,一个个的,以大欺小,以多欺少,连人亲娘的遗物都要搜刮,你他娘的穷疯了?”

话是狠绝的,但被这声音的主人用极温软的嗓子说出来,竟有种奇妙的享受感。

火罐将目光从我脸上挪开,转向那声音的主人,呛笑两声,“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咱院子里的长毛女吗?怎么,哈吉没把你皮打烂,跑到这儿逞英雄了?上回你把烟头怼我脸上的事儿还没完呢,别以为来了个洋鬼子,你们寝就有底气叫板。”

“这哪儿轮得到我跟你叫板,更用不着人家新人,光一个阿兰就让你跟哈巴狗似的止住狗吠,敢情他今儿不在,他要在,你不得跟个贵宾犬似的跟在人屁股后头舔。”

“你他么说谁是哈巴狗?!”

火罐摔下盒子,拽着那对铜耳环就往红拂的床位上去。

红拂冲门口大喊:“哈吉!”

众孩子迅速将头转向门口,我亦被那声哈吉吸引了过去,然而下一刻,耳边传出火罐的惨叫声,待众人再将头转过来,见到的已是扭打在一起的红拂和火罐。

红拂跨坐在火罐身上,锋利的指甲在他脸上疯猫儿似的抓着。

身高体重的火罐屈居在下,不甘示弱,两手狠抓着红拂的头发,奋力摆脱着他的抓挠和撕咬。

“我肏你娘的李红拂,你个王八蛋!!!”

火罐被抓破了脸,六七道血痕从左眼角横贯到右脸颊,再看红拂,被抓秃了一块皮,火罐手上还有他的一撮儿头发。

红拂匍匐在地,满头散发:“我活这么大还真没怕过谁,要真弄出人命,大不了咱一起死!”

“你疯了,疯狗,你就是条疯狗!”

火罐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弟们忙上前将他扶住,却一一被他推开。

“别以为就你会搞偷袭,今天这笔账,先记着,你们.......”他环视了一圈,啐出一口唾沫,“你们都给我等着!”

“那老大,这耳环.......”小跟班瑟瑟缩缩地指了指地上的盒子。

众人屏气,不敢吱声。

“不要也罢!”

火罐掏出那耳环,扔到黑鬼身上,火急火燎地领着十多个孩子朝门外走。

到了门前,他又转过身子,不大服气地冲屋里道:“你也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婊子养的玩意儿,你娘被洋鬼子千人骑万人轮,才生的你这杂种哩!”

“我呸,那也比你这狗杂好!”大豆丁似一座山一般上前一步,挡在红拂面前,替他拦下这污言秽语。

火罐叽叽哇哇骂了半天,见骂不过,也就不再坚持了。

待声音走远,红拂才从地上摇晃着站了起来,他顺了顺气后,俯身拾起那耳环,装回到盒子里,递给了黑鬼。

“拿好。”他淡淡道,不堪地挤出一丝笑,“这次可要藏好了,别又被那群人给抢走了。”

“红拂......谢......谢谢你.......”黑鬼感激涕零地接过盒子,将它紧贴在胸口,“红.......红拂......你是我的大恩人........俺和俺娘都感激你哩.......”

红拂莞尔,摸了摸被揪秃的头皮,好在被揪得不多,旁边的头发稍微理理就可以挡住,只是肚子刚挨了火罐两拳,怕是吃痛。

大豆丁扶着他,将他托回到床上,只见红拂一声不吭地躺了回去,仿佛刚刚的英雄之举从没发生过。

大豆丁咬牙切齿道:“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回一定要告诉上校,让他狠狠罚.......”

他话还没说完,黑鬼就朝红拂的床位努了努嘴,似有别意,我也有许多话想说,但无从开口。

大豆丁顿止住原本要说的话,走到红拂床头,“火罐那人就这样,性子顽劣,说话也不过脑子。他刚刚说你娘的那些话,你别放心上.......”

“他也没说错,”李红拂捂着小腹,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语气散漫:“我本就是个婊.子生、婊.子养的。”

“或许........”我欲言又止,终还是开口,试图用别的话题稀释一下这沉重的氛围,“你需要吃点东西......”

我想起我包袱里还有几节长棍面包。

“克里斯,你妈妈是做什么的?”红拂突然侧过脸,淡淡地问:“看你身上的穿戴,从前一定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你娘,一定和汉密尔斯太太一样,就像天上的王母娘娘,又温柔、又漂亮,是不是?”

“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的确很好呐。

“我娘是个妓.女又怎么样,”红拂的笑容突然凝固在那一刻,眉毛、眼睛都像被冻住了似的,我似乎还能看见冰渣刺啦啦融化的声音,“那也比火罐杀了自己亲娘要好。”

【作者有话说】

统一强调:he

第5章 火罐

◎滚到加州装良人了。◎

火罐杀了自己的亲娘-----红拂的这句无心之语仿佛巡航舰的导弹般,将我对修道院的浅显认知一下轰炸得粉碎。

这座修道院,橡树庄修道院,在我看来一座和其他孤童院别无二致的小庄园,在我抵达的第一个夜晚,就听到了弑母的骇闻。

更令人诧异的事,“杀了自己亲生母亲”这样丧尽天良的事,竟就被红拂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那种口气就像在说“我们今晚吃什么”、“我们一起出去玩儿吧”一样,蜻蜓点水,无关痛痒。

我很难想象,自己跟一个弑母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我有种自己犯了和他一样同等大错的感觉。

尽管我的良知告诉我,克里斯安德烈斯这辈子也做不出伤害家人的事,更不会伤害自己的母亲。

可我还是成了“这样”的人,“这样”的,和弑母之人一样,罪无可赦的撒旦。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母亲送我离去的那一面,她奔跑在雪里,边哭边跑。

“天佑”,她这么喊,“天佑”,她不顾父亲的阻拦。

纷飞琐碎的雪块掉落下来,我站在道路尽头,距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看到的她,只剩一抹残影。我在雪色里回头,再也看不到她了。

橡树庄的第一晚睡得并不好,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被屋子里的咳嗽声给吵醒了。

惺忪里生出一丝儿光缝,木门“吱呀”一声,一长一短两道影子钻了进来。一同带进屋子里的,还有新鲜风霜的露水汽。

“阿兰,你终于回来了。”是大豆丁的声音。

一盏烛火亮起在床头,我揉了揉眼,看到一张泛着盈盈月光的脸。

我不知是屋外积雪的反射,还是月夜分外皎洁,这位被称作阿兰的少年,竟让我瞬时从前夜的舟车劳顿中清醒。

我终于能明白大豆丁说的那句话了-------“不像阿兰,这里人人都喜欢他。”------他是真的好看,贯穿古今中西的好看,好看到我不知晓如何形容,仿佛任何一种修辞于他而言都是种冒犯。

我如此讲来,并非夸大其词,许多年后,我以汉学家的身份翻遍古籍,才终于找到一句足以匹敌他的诗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我想,这个阿兰,他配得上这样的形容。

他的美,在红拂之上。红拂是精怪之美,他则是一种世俗公认的“好看”。初见时,他往蜡烛前一站,月光似银钿粉般敷在他眼角眉梢,将他那对浅褐色的瞳照得波光流转。

他肤白身细,是这儿孩子中最高挑的,唇红但不艳,甚至有些病气,显得整个人有些冷。

唯一缺憾的是,他那截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小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我见之心惊,总觉得如此美人,不该承受如此瑕疵,他就该像块汉白玉一样,架在八仙桌上,凌驾苍生。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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