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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跑了多久,他停下脚,站定在一面围墙下。
他的身前,是一棵探出墙外的马尾松,雪虐风饕里苍盛不减。树下那身打眼的红色裙束,随风飘扬,如一盏迸裂在冰魄中的焰莲。
“我就知道你会来。”红拂拂去唇尖雪,回过头来,淡淡然地看着我。
“其实我还没想……”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之前答应过红拂,如果愿意和他一起逃跑,就在平安夜于这棵马尾松下相见。
因为父亲的事,我竟到现在才想起来。
“可你的行动已经出卖了你。”红拂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表情,仿佛早已猜中我自己都没把握的答案,“逃出去,克里斯,像个人一样,逃出去!”
“像个人一样……逃出去?”
“对!就像刚刚在你父亲面前那样,”红拂一把抓起我的手,紧紧拽在掌心,两眼发光,“不管是约翰维恩,还是李靖,克里斯,前进总没有错处。”
“那我又能逃去哪里?”我心中仍在担忧,“父亲已经答应我,只要我乖乖听话,诚心忏悔,他就会带母亲来和我见面,我要在这里等她。”
“那你有没有想过,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自行奔赴?”红拂一语中的,眼神如利剑直□□心肺。
“自行奔赴……”
我望了眼身旁的马尾松,它何其普通,又何其倔强,纵有重重高墙,也丝毫不影响它将枝叶伸向更远的墙外。
“自行奔赴……奔赴……”我反复嗫嚅,迎头对上那双烈火燃烧的眼。
“逃出去。”红拂按捺住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逃出去!
内心那个声音复又出现。
像个人一样逃出去!那个声音如是呐喊。
一定要逃出去啊!
冲天的火光似能吞噬万物。
“逃出去……”我跟随内心的声音,张了张嘴,一切只觉天旋地转。
迷乱间,我毫无知觉地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唇齿已被风吹得不受控制:“我愿意,红拂。我愿意……”
愿意和你,和你一起……一起逃出去。
乱世的硝火已将触手探向任一角落,十字架上的贞德即将化作冷烬。若再无人扬鞭嘶喊,梁山的雪夜将再照不清起义的泪与血。
逃出去!红拂女的乱步踩踏在砖墙下。
逃出去,月色下的奔跑总是一往无前。
“我愿意和你逃出去,红拂。”我不厌其烦地重复宣誓着。
这一次,我的意识无比清晰。前所未有的清晰。
“话本里的故事果真没说错。”
红拂欣慰一笑,仿佛用尽全力,与我双双回望了橡树庄一眼。
“那就逃出去,”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裙摆,神色安然,“克里斯,我们一起逃出去。”
逃出这座,永不言败的长安城。
第17章 暗伤
◎我的傻阿兰。◎
“那么,就麻烦哈吉先生再替我想想办法了……”
回到寝室门前,红拂与我双双停住脚,墙角处是阿兰的声音。
此时距离敲响零点钟声还有一个半小时,众宾客已结束晚宴。汉密尔斯太太和其他高官名流们的女眷正在主教厅分发圣诞礼物。红拂不屑于那些小恩小惠,已拜托大豆丁替我代领。
我们有意避开其他人,偷摸溜回寝室,打算详细谈谈接下来的逃跑计划。
结果没想到,好巧不巧,进门时居然听见阿兰与哈吉正躲在隔壁说着悄悄话。
阿兰语气卑微道:“怎么会没有办法?我现在……急需要用钱。”
“这世道就是这样,”哈吉唉了口气,沉默两秒,又说:“其实你本不必如此辛苦,缺钱的话,直接向威尔逊开口会轻松许多……”
“不可以,”阿兰想也没想,拒绝得干脆。
我看了眼身旁的红拂,他无比专注地扒拉在墙缝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只顾看着另一侧的阿兰。
“富可敌国的威尔逊爵士,即便是个跛脚的瘸子,年纪稍大,模样稍丑,可他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哈吉言语之间难掩艳羡,“我如果是你,早已同意做他的情人,搬进他那座皇宫一样的城堡里去。”
“可我答应过他的……”阿兰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痛苦,“我答应过山本先生,离开巴黎之后,再也不会碰那些事了。”
“那些事?”哈吉更进一步,声音压小了些,慢声细语地哄劝道:“那些什么事?卖身的事……?还是……你做牛郎的事?”
见阿兰不语,他又道:“傻瓜,瞅瞅您这张价值连城的脸。多少人拜倒在你的风采下,为什么,你就不舍得好好利用它?”
“我自有我的考量,哈吉先生。”阿兰转过身去,想了一想,说:“除了找威尔逊爵士,肯定还有其他法子能赚到钱。我可以去刷盘子,去送报纸,甚至是让我去码头搬米箱。我能做的事情很多,真的,哈吉先生,你相信我……”
“可那得要很久才能凑够你需要的那笔钱。”哈吉走过去,毫不避讳地摸上阿兰的腰,狠狠掐了一把。
阿兰跟触电似的撤退两步,满眼惊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一头的红拂涨红了脸。
哈吉抬起触碰阿兰的那只手,放在鼻前闻了闻,一脸沉醉:“又或者……你可以考虑考虑我,我可不是瘸子,也比威尔逊要年轻……”
“请您自重……哈吉先生。”阿兰连连摆手,弱小无助地缩回到墙角,小脸煞白。
“那怎么办呢?可怜的阿兰。”哈吉两手一摊,一步步逼过去,笑嘻嘻道:“要不然,你我都做个退步,如何?乔诚爵士最近要举办一场家宴,缺一位会弹钢琴的琴童。你只需要去那里弹琴,事后再陪乔诚敬一圈酒,就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佣金。”
“只是这样吗……?”阿兰一脸不确信,“我的意思是,只是过去弹琴喝酒吗?”
“当然,这样的肥差,许多孩子都在抢。”哈吉靠近几寸,又将手徐徐伸向阿兰的脸,再这么不留余力地一抚——
阿兰吓得撇过了身。
“考虑一下,考虑好了随时告诉我。”哈吉闷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走出了屋子。
“这群王八蛋……!”红拂恨得咬牙切齿,拳头捏得死紧,“王八蛋!都是王八蛋!”
“你先冷静一下,”我将人扶到一边,谨防他动静太大,被另一头的阿兰听到。直到哈吉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我们才放松姿态,从墙角根回到了各自的床位上。
“为什么?为什么阿兰这么执迷不悟?”红拂将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如一颗鸵鸟蛋般坐在床上,脸上满是懊恼,“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为什么?他总是愿意为他牺牲一切?”
“嗯……我觉得……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有他自己的考量。”我小心瞥了眼门口的方向,害怕阿兰突然回寝室,发觉我与红拂在议论他的事。
红拂又气又恨道:“你不知道,在你来这儿之前,我也曾无数次怂恿他与我一起离开这儿。可这傻阿兰,笨阿兰,在其他事情上如此开明的阿兰,唯独在那个日本佬的事上,永远都像一团浆糊!”
“他们果真只是嫖客与男.妓的关系?”不知怎的,我的心中竟也生出一丝惋惜。
如此美人,本不该落入尘泥,还活得如此艰辛。
“什么嫖客?说嫖客都算便宜了他,起码嫖客还给钱哩!”红拂一提到山本,语气像是要杀人一样,“那个山本先生,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据说还是公派去的大学生。他第一次遇见阿兰,给了阿兰一块擦脸巾,告诉他脸上有块口红印没擦干净。就因为一块擦脸巾,阿兰就觉得,那是他的真爱。就像他说的,所有人都只想得到我、占领我,只有山本先生,才会关心我是否真正得体。”
“从那之后,他常来找阿兰过夜,每次都不会付钱。他告诉阿兰,他对他是真心地爱,爱在法语中,叫aimer。他为阿兰读诗,给他编织手工袋,从未被爱过的阿兰,就这么死心塌地地栽进了山本先生的怀抱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