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画史这一席话,不但给毛球拍脸的行为杜撰了「取中」的解释, 还不那么直白地将云棠和皇帝双双作了恭维。
龙椅上那位似乎颇为满意, 诸官员俱瞥到君王面上立刻露出的微笑。
未敢第一时间出声的那几位不由大为后悔,他们自以为察觉了皇帝的意思要将刚才大失颜面的场景誉为美事,于是纷纷不甘落后, 立刻开始对刚才这一幕大加赞扬。
在声声夸功中,君王果然大为开怀, 搂着「闯了祸」的祥瑞笑得肆意。
这种君臣和乐的场景和看上去尤为顺滑的媚上讨好极大对准了堂下这些朝官的需求, 气氛一时间就热闹起来。还有一个侍郎言称要为刚才那一幕大作诗赋。
黎南洲也对这个点子表现出了明确的肯定及期待, 这就更是在场诸官喜欢的环节了。他们立刻自行论起文来,而皇帝面目含笑,似乎乐见其成。
被搂在怀里的云棠睁着圆溜溜的眸子抬起头,他后脑勺贴着皇帝的衣襟,仔细观察起这人的神情。那凉津津的小鼻子都有点皱起来,这是猫崽若有所思时的模样。
黎南洲这是想做什么呢?
小猫清澈的目光投住了皇帝眼下的阴影。他似乎有所了悟。
云棠,皇帝在乍起的热闹中轻声开口,你待会到这一幅他指着注了陈子虞三个小字的长河卷,在上面踩一脚,知道吗?
明亮的灯火下,猫崽圆溜溜的眼睛微动。现在黎南洲知道他是想捕捉自己扇动的眼睫了。皇帝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云棠伸高沾着红泥的小爪,在空气中轻轻抓挠。他们似乎在对视中得到了某种奇妙的默契,黎南洲总觉得这小东西已意识到自己的意图了。
你要是高兴,还可以选这几幅皇帝又指向要为祥瑞作诗赋的吴郎,再剩下的几人云棠就没记住姓名了:去吧,乖乖,好吗?男人的声线微微压低,听上去极为温柔。
猫崽一个激灵,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个抖。他继续往后靠,像是觉得后脑勺痒一样在皇帝身上蹭了蹭。
云棠也有好几天没听见这个人这样称呼他了,现在想想似乎就是他在黎南洲面前化身人形以后。
嗯,既然黎南洲这样撒娇
随着侧脸一团红印的皇帝松开手,小猫纵身一跃,又跳回了桌案上。黎南洲这时微微点头示意,明能明续二人便重又将敬典图徐徐展开了。
堂下诸臣渐渐安静下来。这群人本以为他们今日要默契略过这一节的。
毕竟众人原也是为了讨好皇帝。费时费力耗了重金绘制出的敬典图没能起到作用,确实叫人遗憾。
但方才的黎南洲神色和悦,又对其中几个人进行了格外的称赞,也算是达到了他们原本的期望。
如陈卿所言,祥瑞情钟于朕。皇帝说到此处微微停顿,将欣赏的目光投到了齐诸伯次子头上,他觉得这小子确实有几分机灵,话也说得十分好听。
但是陈子虞却有些怔愣,总感觉陛下的用词似乎不太恰当:他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取中」和「情钟」也不能彼此通用吧
然则待诸卿万民的尊崇供奉,祥瑞自然也有所感念。圈选敬典图的魁首乃是历年秋祭礼的传统,今日便由祥瑞继续完成吧。
皇帝执意如此,众人的目光只能又随着他的话语重新凝聚到那幅展开了的长卷,却见神兽这次似乎真如君王所言,在诸册之间仔细端详起来,时不时还抬头将打量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说来也奇,诸官员初见时只觉得祥瑞是个漂亮又稀罕的小兽,不过是因为举世罕有,又赶在封禅大典祈告天地的当口从天而降,才得了如此特殊的地位。
皇帝加诸其上的光环实则是为了彰显自己真龙天子的声名。
但帝王方才对毛球表现出来的明晃晃的宠溺爱重先叫诸官不敢轻忽,而云棠刚刚的表现又好像他能够听懂人在讲什么。
这只神兽许是确有点说不清的来历
随着小毛球一声不出地蹲坐在敬典图前,目光明显是一寸寸在绢上端量。众人不自觉又升起了被检视的紧张,他们站直了身体,鲜明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挑选。而那个挑选他们的人不是皇帝,是云棠。
面上一派清风朗月的陈子虞觉得祥瑞看了自己好几眼。那一刻,这位画史努力回忆着家中曾得到过的和祥瑞有关的讯息
当今陛下没有后宫,没有母族,没有透露在外的偏好,宠侍如童老太监等人也俱都铁面无情、同哪位朝臣也不肯私交。
如陈家这样的家族,纵然抱着投效之心,却是献媚无门,皇帝的篱笆实在扎得太紧了。一直到祥瑞出现后云京中风言此兽先立奇功,又极得皇帝爱宠。
过去的齐诸伯一来摸不准皇帝的真实心意,同时也苦无奉承祥瑞的门路这家人平素都没有机会进得宫门,便只能一直暗自为难着、在几大世家间左右逢迎。
今日的陈子虞才算是明确领会了圣意。他想:今夜回家要赶紧告知父亲,驱奉祥瑞此路可走。他们要先人一步去打听祥瑞喜欢什么。
正思量间,那小毛球终于往前两步,在长卷的下角落下了第一爪。那一刻,阶上的君王和宫侍全在笑。
皇帝陛下温和赞叹的目光遥遥向陈子虞投来时,他还怔着,不敢想象这等幸运真降临在自己头上
一位本在侧阶默立着的侍女缓步上前,将云棠选中的那一册自绢布中抽出,先呈皇帝看过,又叫御前令确认,然后手腕翻转将薄绢在堂下众人面前展开。
一个在陈画史眼里可爱至极的红色小梅花章就印在自己那幅长河卷的左下角。
还未待陈子虞陷入狂喜,皇帝摸了摸小猫的脑袋,直截了当地给出了更大的甜头:
朕先前听闻,陈卿亦擅描画鸟兽。在巨大的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黎南洲了解朝臣比他们了解皇帝得多。
堂下这群人并不受看重,皇帝却仍称得上对每一位了如指掌。来历、家庭、人际关系、表露出的才华和性格,等等等。
但下位者并不会因统治者对自己长处的知悉感到惊惶,陈画史当下只觉得激动。他微微仰起头,翕张着鼻翼,似乎已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只听君王继续道:区区一个敬典图的画史,倒委屈了陈卿。既连祥瑞都认同陈卿主笔的长河卷,君王略作沉吟,煞有介事的看向小猫,好像是在征询意见:
秋祭礼后,东城文鸢墙上的祥瑞降世图,便由陈卿参与、作其中的一位主笔吧,祥瑞以为呢?
文鸢墙!!
不单是陈子虞,这一刻,堂下那一干官员全都被镇住了。
能参与文鸢墙的主笔,便是阁臣在此,也未必就不动容。
这一面坐西向东的巨墙可以说是横贯了大梁的历史,其名在全天下广为人知,上面的刻雕数十年才更换一次,从来只有本朝可堪光耀史册的大事件才能录于其上。
先帝在时,就未能动得了文鸢墙。那上面的刻雕至今还是圣教屠灭祈风宗的内容。
是了,祥瑞天降一事,也确然算大梁近百年来最光耀的场景了。
陈子虞此刻甚至能感觉到扎在自己背上的嫉恨妒羡。但他也无从理会了,他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云棠。
文鸢墙。
说来也巧,猫崽不久前还真听闻过别人说起这面墙,那是明续收镜子时谈到祈风宗的闲话,无意间带出的。小猫路过就听了一耳朵,听完便忘了。
但云棠这段时间整日跟黎南洲待在一起,他印象里好像这人从未跟别人说起过这个想法,此时说来,连毛球也觉出几分石破天惊。
小猫看着满脸放光的青年画史,轻轻「咪」了一声。
这小小的猫咪奶音在陈子虞听来简直如天籁一般。而皇帝紧跟着那一句「咪」声便缓缓颔首,言称大善,说话间就把文鸢墙主笔一事直接确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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