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深基础太差,很多知识根本衔接不上。但他最后还是在孟知薇的念叨声中拿起了课本,艰难地啃着那些对他来说如同天书的知识,仿佛自己不是已经十六岁了,而是真的刚刚开始上学,一切都来得及,前方有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为什么,贺深曾经问自己。为什么会听孟知薇的话,去做一件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意义的事,他真的把她当成了朋友?他几乎算是人生当中的第一个朋友?
在发现自己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之后,他只能在心里承认,或许是吧。
或许他其实也是一个怕孤单的人,原先它不知道这个词形容的具体是哪一种感觉,现在他知道了,从此再也不想经历。
只是因为如此,不是别的原因。
不是她所宣称的喜欢,因为喜欢才朝她走近,才不拒绝她,才去努力做她想让他做的事。
他哪里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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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配。
这是贺深在和孟知薇建立起友谊后,最常对自己说的话。
他们的人生经历当中唯一的共同点,只有成长过程中都没有母亲。除此之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上的云彩与地底的泥巴的差距也不过如此,他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对方的友谊,这一点交集原也是他不配拥有的东西,只是一旦拥有,总是不想失去,人性向来如此。
为了留住这段友谊,他要对她更好一些,他对自己说。她需要的是一个很喜欢她,在意她,愿意对她好的人,如果做不到这些就尽早滚开,别占着位置不做正事。他以这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卑劣地放任自己的某些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心思悄然滋长。
他在她晚上想吃夜宵,而保姆已经睡熟的时候,自己系上围裙,去厨房里给她做菜。和爸爸相依为命地生活时,把东西做熟和够吃就是全部的需求,而现在不同以往,他开始学习营养均衡,学习膳食搭配,琢磨怎么做得更好吃,每次做好一点,都能收回她亮晶晶的眼睛和不要钱似的夸奖。
他捡起了他曾经以为永远看不懂的书本,一点一点艰难地补自己落下的知识。他知道自己不笨,只是之前落下的时光太长,想要赶上别人的十年寒窗苦读太过天方夜谭。但他切切实实在一点一点进步,尽管不知道这迈出了短短的几步能有什么作用,但让她感到付出有所回报的成就感已经很值得。
他开始花越来越长的时间,在她想要说话的时候做一个安静的听众。他不喜欢聊自己的事,但不排斥听她啰嗦重复地讲述自己的过去,一点一滴童年的往事,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心里徘徊着的种种念头许多个夜晚,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相邻的两端,他的面前摊开着纸笔和课本,在孟知薇轻柔的碎碎念中,一点点做着他连看懂都费劲的难题,互不打扰,各自都觉得舒适。
就这么度过漫长而有轻盈的光阴,连手与手之间的距离都从未贴近,他却越来越觉得更加近距离地了解了她,一点点向她走近。
越来越近,越走越前。
直到她急性阑尾炎发作的那个晚上,司机不在家,保姆睡得死沉,敲门都没人应,他背着她冲出家门,沿着别墅区的主路拔足狂奔,滴落的汗珠和剧烈的心跳混合在一起,他在急促的喘息当中,心里的焦急几乎要撑破他的心脏。
那一刻他向所有曾经从未信过的鬼神祈求,希望病的是他。
孟知薇趴在他的背上,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襟。她连喘气都疼得厉害,声音里带着哭腔,强装镇定地和他说话。到最后话再说不下去,趴伏在他的背上疼得默默掉眼泪,手臂搂住他的脖子,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好像连他的心也一并被碰碎了,等到终于打到车赶往医院,眼都不敢和地守在手术室外几个小时,终于等到她平安无事的消息后连站都站不住,无力而又如释重负地跌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时,他一个人在手术室外面坐了很久,一边是放心,一边是深入骨髓的冰冷与绝望。
你怎么敢。他在心里问自己。贺深,你怎么敢喜欢她。
不是朋友抑或兄弟之前惺惺相惜的好感。
是把整颗心交给对方,任由对方处置的那种喜欢。
你怎么敢?他再一次问自己,苛刻到冷酷地问,贺深,你怎么配把心捧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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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深觉得很难说清,自己在明了心意之后的那段时间里,和孟知薇的相处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
没人能在和喜欢的女孩相处时能控制住自己不感到开心,可这种开心对他来说是偷来的,不配为他所有。
他也曾想过放弃,想过克制这段本不该产生的感情。但如果它能够受人控制,他根本就不该对孟知薇起这样的心思。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幸福得让人惶恐,也虚幻得令人煎熬。他在这样转瞬即逝的虚假幸福中自欺欺人地过了一段时间,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孟知薇在花园里给盛开的桂花拍照,边拍边笑意盈盈地和他说话。他一如既往应得不多,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视线珍重而贪婪地落在她的身上。
当他收回视线,无意中看到另一边的时候,他的心脏几乎停跳:孟启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家,此时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望向他的目光严肃而又幽深。
他还什么都没说,贺深已经难堪得无地自容。他清楚孟启明发现了什么,也清楚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场偷来的美梦,已经到了该醒的时候。
孟启明在找他单独谈话的时候,并没有一上来就满面怒容地对他,怒斥他恩将仇报,他好心给他一个房间住,结果成了引狼入室,他竟然有胆子觊觎自己的女儿。孟启明没有这么做,他把他叫到房间里,让他和他一起站在窗前,看这栋鲜花簇拥中的美丽别墅。
这是我留给薇薇的。孟启明平静地轻声说,她妈妈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原本和她妈妈离家出走私奔时觉得有情饮水饱,后来她妈妈忧思成疾,操劳过重,身体垮下来,早早地去了,我才明白钱有多重要,我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了,不能让我的女儿也吃这样的苦。所以我费尽心思拉扯起了胧郁,不惜和我的家族打擂台,我就这么一点天赋,不能放手,我要发挥我的专长,快速挣钱,挣很多钱给我的女儿,让她过没有烦恼的日子,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烦恼都是没钱闹的。
贺深沉默以对,孟启明转头看他。
莫欺少年穷,我知道。他专注而仔细地看着他,慢慢地说,贺深,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你不会是池中之物,早晚有一天会一飞冲天,会有大出息。我认识你一年多了,我也很肯定自己当初的看法,只要给你时间,再给你机会,你很可能做出一番事业,你有成功者应有的心性。
但在没有学识,没有资源,没有背景的情况下,你做出一番事业需要多久呢?孟启明轻声问,语气逐渐凝重,我不知道,也不敢赌。这个赌注实在是太重了,是我不能承受之重。我对你的信任不足以押上我的女儿,贺深,你告诉我,你向我保证,你能给薇薇什么?多长时间能给?要她用多少年的青春等你?她才十七岁,认识你刚一年,就因为这一年的吊桥效应,我就要让她冒着把一辈子搭上去的风险,去等你这个不知道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吗?
对于他的问题,贺深一个都答不上来,他不可能答得上来。他也才刚刚十七岁,对自己的未来都还无限迷茫,没有任何可以许诺的未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许诺,他比孟启明想得更加看低自己,孟启明问他的是他能不能,而他问自己的,向来都是他配不配。
他的答案从来都是不配。
孟启明没有多说什么,自那之后就开始放出想给孟知薇找一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口信。孟家虽然底蕴不深,发展到现在只能说是有钱,但孟知薇是个漂亮可爱年龄又小的独女,这就有了很大的优势,一时间心动者俱都围拢过来,犹如过江之鲫。
孟知薇对此十分烦恼,不止一次在他面前烦躁地连连叹息,震惊地向他吐槽:我爸究竟在干什么啊?他还曾经跟我说过不到三十决不允许我谈恋爱呢!更别想着嫁人了!现在这是在干什么,替我挑未婚夫?我才十七岁啊,他打算干什么,订婚之后让人家等我十三年?他疯了还是我疯了?这怎么可能有人答应啊?就算有人答应也完全不值得信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