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容信任顾休休,即便皇后令五申,警告他,不能将他的藏身之处告诉任何人。
可他在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去见了顾休休,他想跟她告别,想告诉她,不要忘记他,因为他知道这一躲,很可能就是一别两宽,再也不见。
在七岁的顾休休得知他要离开,追问他要去哪里才能见到他时,他甚至没有停顿,没有犹豫,更没有思考,便将自己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她。
却没想到,他的信任,害惨了年幼的她。
元容倒宁愿顾休休在被抓走后,只被人吓一吓,便供出他的藏身之处来。
这样她就不用受刑,不会患上耳疾,更不会忘记他。
他知道是谁抓走了顾休休,也清楚那人的目的是什么。
不光是他知道,便是顾休休的父母永安候夫妇也清楚此事,可是没有人能将幕后凶手绳之以法,杀之后快。
因为那人是西燕君主。
他们只能委屈顾休休,明知道凶手是谁,也不能为她报仇雪恨。
所以元容从西燕回到北魏后,第一件事便是马不停蹄的奔赴了边戎塞外。
他要变强。
直到强大到,足以庇护顾休休,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直到强大到,足以与西燕君主抗衡,为当年受刑的她讨一个说法,也为自己在西燕年为质,受过的折磨和屈辱做一个了断。
可元容还是败了。
年前那一战,让他失去了并肩作战的挚友,失去了数万将士的性命,更是身败名裂,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日夜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受尽折磨。
所有北魏百姓们都在质疑他和骠骑将军父子,质疑那张平城的布防图是如何落到了胡人手里,甚至就连元容也陷入一次次的自我怀疑中,反复谴责着自己。
是他轻敌了,还是胡人太过狡诈,布防图怎么会泄露出去,他和骠骑将军苦熬数日研究出的战术又怎么会被胡人所知?
元容无从得知。
似乎一切的真相,都随着骠骑将军父子的死,和平城的沦陷,被掩盖在血海之下。
他保护不了她,便只能远离她。
在平城被重伤之后,元容回到洛阳城养伤,而后这年里,他再也没有在顾休休面前出现过。
直到中秋夜宴上,顾休休当众拒婚四皇子,转而向他表白心意。
许是过惯了宁静的日子,又或许是这年里的韬光养晦,让元容觉得,他好像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若顾休休愿意嫁给他,他将她接到身边庇佑也未尝不可。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当西燕国师作为使臣,出现在他面前时。当他收到了西燕君主送来的新婚贺礼,打开看到贺礼是何物时。
元容才倏忽意识到,西燕君主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他,更从始至终都没准备放过他。
但他仍在自欺欺人,就像是刘廷尉说的那样,他以为自己已经不是多年前,在西燕做质子时,任人欺辱的那个他了。
他以为西燕君主远在西燕,他可以保护好顾休休,不让十几年前的悲剧重演。
然而直到方才,他看到顾休休手腕和脸颊上的血印,元容才不得不清醒过来。
这一次翻窗进客室的人是谢怀安。
那么假如不是谢怀安,而是西燕君主派来的人,他现在还能看到顾休休吗?
或许元容可以增派更多的人手,保护在顾休休身边,可顾休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物品。
他不能以保护的名义,禁锢她的人生。
他的豆儿应该是自由的,像是翱翔在天空的鸟儿,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而不是时时刻刻被人监控保护着,连一点隐私都没有,一辈子活在西燕君主的阴影下,担惊受怕。
更何况,元容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像是日渐凋零的花朵,等待他的只有枯败。
在他油尽灯枯之前,他要为顾休休铺好后路,铲除后患。
让她往后没有他的人生里,一帆风顺,再无坎坷波折。
许是想清了,便觉得畅快了。元容唇畔松了松,抬手覆在顾休休头顶: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孤会保护好你。
她怔愣着,仰起头看着他。
似乎就像是她从永安侯夫人口中知道幼时的回忆后,对他油然生出的愧疚。
她认为元容是因为她才远赴西燕为质,而元容则认为她是因为他才受到了伤害。
他们互觉亏欠,只因十几年前的那一件事,仿佛成了心头过不去的一道坎。
可真正的罪魁祸首,怕是心中没有一分一毫的愧疚自责,还在暗中窃喜着。
明明做错的人不是他们,他们为什么要为此踌躇不安,反复不断折磨自己?
长卿,我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我从来不觉得是你的过错。顾休休抬手,沿着他的手臂向上,轻轻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掌,放在了自己心口上。
我们都没有做错什么,就算难以忘怀,过去的事情也已经过去了。我们一起向前看,好不好?
元容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怦怦跃动的心跳,垂下眸,却是说不出一句拒绝。
他沉默着,良久,轻声道:好。
说话间,几人已是走到了后院里。
铁牛正推着一个两轮的手推车,将躺在推车上的虎头山二当家往外推。
见他们来了,铁牛愣了愣,而后挠着头道:二当家,不用过去了,休姐和姐夫都过来了。
二当家虽然被挑断了手脚筋,又被大当家着人折磨了一番,好在救治还算及时,倒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往后想要像正常人一般跑跑跳跳是不能了,那双手大抵也拿不了重物了。
便是如此,二当家仍是万分感激。他向来是恩怨分明,看见顾休休,便挣扎着要爬起来,似乎是准备起身向她道谢。
顾休休连忙出声制止:不必起身了,二当家伤势未愈,好好躺着便是了。
二当家摇头苦笑一声:什么二当家,托太子殿下的福,我捡回一条性命,如今已是改邪归正,再不做那杀烧掠夺的坏事了。
妹子,你若是不嫌弃,便唤我一声狗娃大抵他是想说狗娃哥,却想起她现在是太子妃,连忙止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顾休休又怎能听不出他想说什么,她笑了笑:你比我年长数十岁,大当家若是不介意,我便唤你一声狗娃哥了。
大当家疤脸上出现一丝动容。
他跟铁牛一般,痛恨着洛阳城中的士族们,城中朱门酒肉臭,而城外路有冻死骨。
他从不觉得劫杀士族有什么过错,在他眼中,那些身居高位者,出身名门贵族,从小被众星捧月长大,满口仁义道德,却将北魏的百姓们当做猪狗对待。
若论其性恶,哪怕是他铁石心肠,手上沾染过无数鲜血,在洛阳城的名门士族面前,亦是自愧不如。
他一直以为,所有士族皆是如此。
但此刻,二当家却又觉得,自己似乎错了。
他垂下眼睛,眼眶微微湿润着,吸了吸鼻子,像是不大习惯这样煽情,抬手掀起盖在身上的被褥,将掩在被褥下的物什递给了顾休休:妹子,你跟太子殿下大婚,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你
这是前两日,铁牛在巷子里捡回来的一只小狗崽,十分有灵性,生得也好看,你看看喜不喜欢。
顾休休看清楚那团白色绒毛的小狗崽后,从二当家手里接了过来,这奶狗似乎是刚刚断奶的样子,肉乎乎一团,看起来有些像是松狮,确实生得好看,还是只小公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