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她早有防备,或许在永宁寺佛苑里,顾佳茴说看到她在谢妃寮房外徘徊,帮忙作证她偷窃谢妃的肚兜和冰砚时,她就被扣上诬陷谢妃与人私通的罪名,被皇帝处死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一个多月里,数不胜数。顾佳茴过于偏执,从未反省过自己,只会怨天尤人,觉得自己命苦,觉得上天对她不公。
这次是她猜测到了顾佳茴在顾怀瑾的院子里藏东西,倘若她没有猜到,又或者哪一步失误了,让谢妃的奸计得逞了,那整个顾家都会背上谋逆的罪名。
在顾佳茴帮着四皇子陷害顾家的时候,都没有想过顾家老夫人会如何,那顾休休又凭什么考虑顾佳茴在事情被揭穿后要面临什么?
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她能为顾佳茴收拾一次烂摊子,却不可能一辈子跟在顾佳茴后面,只因为骠骑将军父子的牺牲,就一次次毫无底线的对顾佳茴退步忍让。
毕竟,骠骑将军父子是骠骑将军父子,顾佳茴是顾佳茴,他们父子二人若是在世,也不会任由顾佳茴依仗着他们的名义胡来。
顾休休神色如常,与元容走到空位上坐下。这是老夫人三年以来,第一次跟元容心平气和坐在一起用膳,整个过程都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就连吃饭的咀嚼声都微不可闻。
直到用完午膳,老夫人才放下筷子,用手帕擦了擦嘴:太子殿下
她的嗓音有些低沉,似乎每个字都沉甸甸的:我老了,越是上了年纪,便越是容易一根筋,总是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
元容抿了抿嘴,似乎是想说什么,还没张开口,便被老夫人抬手拦住:你不必对他们愧疚,更不必对我愧疚。你没有做错什么,战场之上本就是刀枪无眼,更不□□份的高低贵贱。
我有私心,因老侯爷战死沙场,我便不愿让我的子孙再置身险境。
可我也知道,他们是老侯爷的血脉,身体本就流淌着精忠报国的血,哪怕我再怎么阻拦,他们也注定是翱翔于空的鹰,而不该为了我一己私心,成为囚在一方天地中的鸟雀。
老夫人拄着银鹤手杖,摇摇颤颤地站了起来:这三年,是老身愧对你们。
元容没有说话,沉默着垂首,可即便他什么都没有说,顾休休也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定是复杂难言,百感交织。
就如老夫人所言,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但在元容心里,骠骑将军父子是为他战死,即便老夫人这三年里从未怪罪过他,他却也无法宽恕、原谅自己的失误。
没人知道元容这三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皇帝一心为四皇子铺路,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任由外人造谣他与骠骑将军父子。
顾家老夫人将他看作害死骠骑将军父子的真凶,以死相逼,强迫顾家上下与元容断交,让所有谣言诋毁,都聚集到了元容一人身上。
顾怀瑾作为元容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好战友,也在那时迫于老夫人的压力,不得不与元容断交绝义。
这三年里,他不光要在生死之间苦苦挣扎,还要面对世人的诋毁,亲生父亲的厌恶,顾家老夫人的偏见。
又何止这些,还有他一出生便因亲生母亲的死,被强加在身上的仇怨罪恶。以及在西燕为质时,那些生不如死,刻骨铭心的屈辱。
这个世间对于元容而言,充满了恶意和仇视,即便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总有人将罪责强加到他身上来。
如今元容成了家,娶了心爱的女人,心里有了牵挂和温暖,人生不再是一片灰暗和永无天日的漆黑。
那漠视了他整整二十四年的皇帝,终于撇去那些偏见和仇恨,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开始正视他的一切。
而他也终于在有生之年,等来了老夫人的谅解。
顾休休伸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掌,温热的体温像是一片燎原之火,从他轻颤的掌背向四肢百骸蔓延。
她看着老夫人,轻声道:长卿从未怨过祖母,之前没有,以后更不会。
老夫人抿着唇,苍老的面庞微微抖动,那双耷拉的眼皮下,含着闪烁的泪光:顾佳茴你们不必顾忌祖母,叫诏狱依法处置。
听闻这话,永安侯夫妇和顾怀瑾几乎是同时抬头看向了老夫人。
顾佳茴是骠骑将军留下唯一的血脉。若是顾佳茴死了,那骠骑将军这一脉便真的断了。
阿母永安侯忍不住唤了一声,老夫人却笑着道:我儿孙用命换来的荣耀,怎能容她一人辱没?
说话间,那泪水便猝不及防地落了下去,老夫人用手背擦了擦干瘪的脸颊:哎呀,年纪大了,就控制不住
她吸了吸鼻子,拄着手杖缓缓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倏忽顿住了脚步:太子殿下,你要善待我孙女,这一生好好待她,万不可负了她。
说罢,不等元容回应,老夫人便迈开腿,颤颤巍巍走了出去。
可元容还是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低低应了一声:好。
等用过午膳,顾休休便与元容回了东宫。
许是元容一早就让人去请了刘廷尉和虞歌,待他们回到东宫后,夫妇两人已是在东宫殿外等候了。
刘廷尉见两人走来,深深看了一眼元容,眸光复杂难言,似是不舍,似是迟疑,又似是担忧。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微微仰着头,扯了扯唇角,将眼眶里打转的湿意忍了回去。
待顾休休看来时,刘廷尉已是恢复了正常,他从马车里抬下来了两坛酒,笑道:这一次,四皇子和贞贵妃不,谢妃,他们母子两人算是彻底玩完了。
这不得整两个下酒菜,今晚不醉不归,好好庆祝一下?
顾休休看了一眼虞歌:虞歌夫人,你还没出月子,不能喝酒。
阿休,你小瞧我了。虞歌咧嘴一笑,将手臂搭在刘廷尉肩上:刘海绵都喝不过我,我们苗疆女子才不坐月子。
顾休休张了张嘴,本来还想劝上两句,见刘廷尉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又想起虞歌怀胎八月时仍健步如飞的模样,顿时闭上了嘴。
几人进了东宫,元容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
在顾家用午膳时,老夫人一直板着张脸,顾休休虽然不在意老夫人训斥她,却怕老夫人为了顾佳茴对元容说些什么。
这一顿饭吃下来,犹如嚼蜡,她几乎没怎么吃,只觉得索然无味。
如今看到元容端着几碟子下酒菜走来,顾休休忍不住问:有米饭吗?
倒不怪顾休休这样问,主要是元容做的都是硬菜辣子鸡,酸菜鱼,干锅豆腐,红烧排骨,椒盐虾仁。
这哪里是下酒菜,分明是下饭菜。
元容点点头:有。
他就知道她没有吃饱,特意给她做了些下饭的菜式,又用甑子蒸了一桶米饭。
元容将甑子搬来,给她盛了碗米饭,刘廷尉闻着那菜香味,也是食指大动,咽了咽口水:长卿
话音未落,刘廷尉面前就也多了一碗米饭。这是以往不曾有过的待遇,若是按照元容的性子,最多就是淡淡地道一句:自己盛。
许是将要离开北魏,不知归期,元容难得向刘廷尉露出了内心柔软的一面。
思及至此,刘廷尉突然有些难过。他看着那碗香喷喷,又热腾腾的米饭,忽然就变得难以下咽了。
他默不作声地,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刘廷尉带来的两坛酒水里,其中有一坛酒是普通清酒,另一坛则是特制的酒水。
那坛特制的酒水,别说是顾休休这样酒量浅的,便是酒量好的人,喝下去几杯,也要醉个不省人事。
刘廷尉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兄弟去西燕送死,却又没有立场能阻止他元容已经逃避了很多年,如今终于能鼓起勇气,将那纠缠了他多年的梦魇亲手铲除掉,刘廷尉应该为他开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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