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乃是陈郡谢氏的嫡长子,又是北魏洛阳的名士大家,弹琴奏乐,饮酒赋诗,清谈玄理,无一不精。
可谢怀安在武力这方面,便是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中看不中用。
若非如此,上一次他也不至于为了躲避西燕国师的追杀,跳到采葛坊下面的湖里去,又狼狈不堪地攀上三楼客室去逃命。
好不容易将马车推了上去,谢怀安气喘吁吁,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叉着腰觉得有些腹痛。
他今天一整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只在离开燕都前,在驿站里喝了一杯茶。
那腹痛越来越厉害,甚至似乎有一股气体凝聚在某一处,蓄势待发。
谢怀安是大名士,他怎么可能在顾休休面前失态,便强忍那将要挤出来的气体,夹着腿,有些艰难地抬手,对着马车敲了两下: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从燕都到幽州的路上,不是山路便是荒郊小道,谢怀安甚至没好意思将出恭两个字说出来虽然名士就是要不拘小节,傲然独得,但随地大小便这种事情,在谢怀安的认知里,那是只有野狗野猫,又或者身份低贱的奴仆才会做的事情。
他疾步走向路边半身高的野草中,不知过了多久,坐在马车里的顾休休睁开眼,掀开车窗上的布帘:谢太常呢?
车夫道:往那野草里走去了,大抵是要如厕吧。
话音未落,那消失在野草中片刻的谢怀安,便从远处走了回来。
见他回来,顾休休放下布帘,又靠了回去。
待到上了马车后,谢怀安就没再说话了,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身体不舒服。
马车一路向幽州驶去,途径山路时,那小道狭窄颠簸,颠得顾休休有些想吐,谢怀安像是察觉到了她的不适,对着车夫道:慢一点。
可车夫却没有回应他,只有马蹄声响彻在寂静的夜里。谢怀安顿了一下,见迟迟没有回音,似是起了疑,他向顾休休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情况不对劲。
他微微侧身,用一指挑开车帘,透过那一点点缝隙看到了坐在前室上,不知何时已经气绝身亡的车夫。
几乎是下一瞬,那空隙之间多了一柄剑刃,迎着月光将那剑刃映得寒光凛冽,猛地向内挑来。
谢怀安反应极快,身体向后撤去,谁料那剑刃反手一转,竟带着杀意向顾休休袭去。
他一把推开她,抬腿用尽全力,猛地一踹,踢翻了那柄剑刃。
隐藏在暗处的暗卫们,察觉到两人有危险,从四面八方现了出来。而前来刺杀顾休休的人,也越来越多,像是汹涌澎湃敲击在磐石上的海浪般,一波又一波的袭来。
顾休休听见外面传来刀戎剑器相撞的厮杀声,弯腰拾起了掉在车厢里的剑,谢怀安已是跟那闯进马车里的刺客纠打在了一起。
她猜到这些人大抵是西燕君主派来的,咬着牙,吞了吞口水,攥紧有些沉重的剑柄,朝着那刺客的胸口扎了过去。
她学武是为了强身健体,并不是为了杀人,可在这个紧要关头,她也顾不得太多了。
剑刃从后没入刺客的身体,只听见那刺客闷哼一声,口中溢出鲜血,带着那柄长剑,重重朝着马车下栽去。
谢怀安喘息着,看了一眼在荒地里厮杀的两拨人:我来驾车!
不知是不是太慌,他的嗓子有些破音,从前室死去的车夫手中夺过马鞭,一下又一下用力抽在马驹身上,马儿受了惊,便向前横冲直撞地飞奔起来。
不断有刺客向他们的马车扑来,却又被元容派来保护顾休休的暗卫给横刀拦住,空气中满是肃杀之意,殷红鲜艳的血色染红了地上的枯草。
谢怀安一边驾着马车冲出包围,一边对着那些断后保护顾休休的暗卫们吼道:你们撑住了,我先带她撤退。
话罢,他便挥起马鞭,又狠狠抽了下去。
顾休休刚捅死了一个刺客,神色恍惚,一时不察,被马车颠得摔了过去。她瘫坐在地上,浅色的瞳孔中微微缩着,看着自己的双手,呼吸急促而不稳定。
这是她亲手杀过的第二个人了。
第一个是虎头山的大当家,意图对她不轨,扑倒她时,她本能地用匕首插.进了大当家的脖子里。
脖颈本就脆弱,许是插破了大动脉,就像是过年时,被割断了喉咙的鸡,没挣扎几下,便失去了气息,再也动弹不了了。
第二个便是方才意图行刺她的刺客。
即便知道他们罪有应得,顾休休看到手里沾着的血,也仍是惊魂不定,有一种被抽干了呼吸的乏力感。
那道车帘将两人隔绝开来,顾休休听见前室驾车的位置传来微微低哑的嗓音:你没事吧?
她回过神来,低低嗯了一声,拿出帕子,将手上的血擦了擦。
也不知道是那个刺客的血,还是她的血,胡乱擦了一通,掌心里都泛上一抹红,黏稠的触感仍粘黏在肌肤上。
不知怎么,擦着擦着,眼里却是有些湿润了。
许是因为死过一次,她知道在将死的那一刻有多么无可奈何,多么痛苦和不甘。
重活一世,在北魏有爱她的父母兄姐,她认识了虞歌和刘廷尉,她还有朱玉,有皇后娘娘,在这里她得到了前世不敢期盼,不敢奢望的亲情,友情,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珍惜自己的性命。
顾休休不想走,哪怕知道留在燕都,可能会将自己的性命断送在西燕君主手里。
可到最后,她还是走了。
顾休休可以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可以豁出去一切站在他身旁,元容却做不到无视她的生死。
当一个人有了爱,便也有了软肋。
她知道若是执意留下,只会让自己成为元容的负担和累赘。
顾休休用手背抹干净眼里的泪意,仰着头,做了几次深呼吸,将那快要溢出来的泪水又憋了回去。
待情绪平复了些,她掀开车帘,看着两侧不断向后倒退的山路,不由蹙起了眉:谢太常,你是不是走反了?
虽然方才与刺客发生了些插曲,但马车一直是向幽州的方向行驶的,此刻却偏离了路线,不知朝着何处驶去。
谢怀安拉住缰绳,将疯狂向前奔跑的马驹制住,马蹄声渐止,他低低问道:是吗?你认得路?
顾休休记忆里很好,从幽州到燕都的途中,坐在马车里觉得无聊,便趴在车窗上,看着外边的风景发呆。
她自然是认得路,正准备点头,却见谢怀安转过头来,倏忽一把攥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从车厢里拽了出去。
马车不知停在何处,漆黑的树林里寂静无声,枯叶凋零,只有银白的月光流泻在野草上,风吹过便响起一阵簌簌声,听着有些骇人。
顾休休被谢怀安掐住脖子,强行拖行到地上,她的脑袋和四肢磕在车舆的边沿上,心跳骤停。
颈上的钝痛感让她下意识挣扎着,双臂狠狠挥舞着,用上了浑身的力气,试图挣开钳在脖子上的大掌:咳
即使她此刻大脑缺氧,以至于无法思考,却也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是谢怀安谢怀安没有理由这样对她。
方才马车行至中途,车轮陷进了淤泥里。被石头缝卡住,谢怀安曾下车帮忙推车,而后在跟她说过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这句话后,便朝着草丛里走去。
真正的谢怀安应该就是在那时被人掉了包,后来从野草丛里走出来的人,该是服用了换颜蛊的另一个人。
西燕君主派来刺客刺杀她,却意不在此许是知道元容在暗处派了暗卫保护她,西燕君主便来了一招浑水摸鱼,先让假的谢怀安接近她,在刺客来袭时救下她,博得她和暗卫们的信任。
等刺客和保护她的暗卫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之际,假的谢怀安就趁此机会驾着马车冲出重围。
这时候,暗卫们以为他是在救她,自然不会多加阻拦,还会留下为他们两人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