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看见门口站着的年轻女同志,也十分震惊,你你是老三家的?咋这么多年没啥变化哩?
卫孟喜一听这把声音,立马回过神来,你是队长?可当年他们离开的时候,生产队长不是才三十多岁四十不到嘛,怎么现在看起来就像五六十了?
再一看他身上脏兮兮皱巴巴的西装和不知道是几手的皮鞋,就知道看来这几年菜花沟的日子是真不好过,以前的队长家在菜花沟可是第一梯队的殷实人家。
陆队长没想到她还能记得自己,简直是受宠若惊,忙说:对对对,老三媳妇儿还记得我,真好,真好,我还以为你们贵人事忙已经忘
见卫孟喜脸色不耐烦,他忙收住那些马屁,现在你们家有个急事,我实在是找不着人,刚好乡里有来你们煤矿拉煤的车,我就一路坐着来了。
然后,他又巴拉巴拉说为什么陆家没人,老大一家早在半年前就回娘家去了,俩孩子现在乡里的学校念书,不回菜花沟了,老二坐牢还没放出来,广梅单位的电话是打通了,但听说下乡去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暂时联系不上,老五不知道在南方啥地方这么一大家子六个儿女,临头居然只有最不受待见的老三能找到。
卫孟喜听着他东一句西一句的扯,耐心告罄,队长到底出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你家公爹不行了,医生让通知家属,可你们家里一个家属也找不着,你老婆婆现在也说不了整话,还要带宝儿
宝儿,就是陆老二的儿子,当年离婚后女方不要,拍拍屁股就改嫁了,陆老太这么多年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自己都是半个残疾人,也怪不容易的。
卫孟喜心头一跳,陆老头要死了?她想问的很多,想起队长家两口子当年还能借她十块钱去给呦呦看病,卫孟喜终于还是让他进了屋里,倒水。
房子那么高那么大那么宽敞,比乡政府还气派,沙发那么干净那么亮,比乡政府里乡长乡书记坐的还要好,陆队长紧张得直咽口水,哪里敢坐哟,只一个劲说不用我不渴。
卫孟喜也就不勉强,端来两个小板凳,在他对面坐下。
原来,陆老头这几年身体一直挺好的,虽然中风过一次,但比中过两次的陆老太好很多,还能下地呢,平时还能一天抽十几卷旱烟呢,就是以前的自留地,也被他全种成了旱烟,犒劳自己。
可问题就出在抽旱烟上,说是最近他老念叨胸口痛,半夜痛得睡不着,就是咳了几十年的慢性咳嗽,最近也有加重的趋势,还咳出血来了,三天前一大早,还没下炕就咳出一大口血,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去乡卫生院。
卫生院的大夫也拿不准,将他送到县医院,结果刚进去一会儿就昏倒了,后来医生一查,说是肺上长了个瘤子。
而且很可能是恶性的,癌症。
刚醒来的陆老头被这一吓,人就软了,连眼皮子都撑不开,咳嗽有气无力,只会咳血。后来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了,开刀做手术也没用了,他这就彻底蔫了,好像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一样。
医生说最多还有半个月时间,我这就赶紧来通知你们。队长讲了一大通,口干舌燥。
卫孟喜其实并不意外,上辈子的这时候,老头子已经死了,也是肺癌,可能上辈子没有广梅和老五定期寄生活费,也没有老大媳妇的尽心伺候,寿命就短一些吧。
相比较他曾经对自己和几个孩子做的好事,卫孟喜没觉得自己应该难过,但也不会高兴,就很平淡的问:那队长今晚是住招待所还是
她一点也不想让菜花沟的人住自己家里。
不了不了,消息带到就行,下午运煤车要回乡里我就一起走了,你们尽快回去一趟,你公爹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卫孟喜不置可否,甚至眉头都没动一下,只说送送他,给他裹了几个干粮和罐头,又给了三十块路费,另外二十块是偿还当年借她的,这情就算还了。
在屋里坐了两分钟,卫孟喜想想还是去找老陆,不管怎么说,他有权利知道。
正在画图纸的陆广全,手下的笔唰一声,拉出长长的一笔,图纸花了。
他想用橡皮擦一下,可橡皮刚拿起来,又放下,静静地坐了两秒钟,我想回去一趟。
好,我们陪你。
老头子落得这样的下场是他活该,她不想再有牵扯,可对孩子们来说,这个人是他们爸爸的爸爸,回去送一程是应该的。
卫孟喜让他先回去家里收东西,自己给学校打电话请假。
等东西收好,车子开到学校门口,拉着五个孩子上路,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卫孟喜也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通知广梅和老五,但他俩现在都失联了,想想老头子这一辈子,年轻时候跟着人抢地主,放火烧地主房子,说他坏吧,是蔫坏蔫坏的。
以前还偷走了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多次否认,甚至还想卖给盗墓贼。
后来又撒泼耍赖想要讹他们钱,一点男人和父亲爷爷的尊严都没有,这叫什么人呢?
可现在死到临头了,五个孩子居然没一个在身边,就连他从小就偏疼的老大,也在丈人家不愿回来,还一口咬定他是在装疯卖傻逼他们回家用石兰土话说,这叫一个接他气的都没有,简直是可悲可叹!
一路上,孩子们们也都出奇的安静,因为他们知道,爸爸就快要没有爸爸了。
不管以前坏爷爷怎么对他们,不去关怀,不去伺候,对长辈的病危表示一点该有的尊重,这是基本的教养。
孩子们不敢说话,老陆虽然开着车,但思绪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明明眼前的景物如此熟悉,是他上中学时走过无数次的道路。
那时候啊,虽然没有小汽车,但不乏自行车牛车驴车拖拉机三十公里一个单边,他每个星期都要走两趟,基本上周五放学就动脚,健步如飞也要走到夜里才能到家,而家里,没有给他留任何吃的。
菜花沟只有他一个高中生,他不知道别人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他们需不需要为了一个周末回家干活而长途跋涉六十公里,他只知道,现在自己也是当父亲的,自己的四个孩子,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哪怕只有四五公里,他也要开车送骑车送走路陪,因为他怕女孩子被欺负,怕男孩子调皮,怕马路上的大货车,怕一切未知的不可控的危险。
因为他知道,他的孩子还远没长大到能保护自己的程度。
这么想着,他的鼻子就有点酸。
卫孟喜看见,假装要停车上厕所,等他下去,自己换过去开车。心说,这种时候就别逞强了。
很快,下午六点,车子到达朝阳县人民医院门口,卫孟喜让他先带孩子上去,自己去找地方停车。这年代车子本来不算多,但这里是医院,来看病的探病的上班的,俩轮的三轮的四轮的挤在一起,毫无秩序可言,还真不好找。
等她把车子停好,再去护士台问到床号上去的时候,病房门是关着的,五个wifi信号依次坐在门口。
母子几个都在看着病房门发呆,里头也很安静,偶尔能听到几声声嘶力竭的咳嗽,然后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呼吸声,卫孟喜刚上来就向医生了解过,陆老头的肺癌已经到了晚期,全身多器官衰竭,能支撑到现在才来医院,不是归功于他的吃苦耐劳和能忍,而是对医院的不信任。
他总觉着,自己攒了一辈子的钱会打水漂,就怪老太婆那两次中风,前后花光他的积蓄,当初他不想治疗的,是广梅逼着他出钱,现在倒好,在家天天跟他斗心眼子,把他气得肝儿疼。
所以,医院在他心目中,就是一点好事不做专门骗钱的存在,他的不舒服其实两年前就有了,只是抱着不想便宜医院的想法,一直憋着。
这不,憋到大口咳血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
卫孟喜都不知道该说啥了,她摸了摸孩子们身上的衣服,还挺单薄,早上出门的时候金水市还是大晴天,谁知这边却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