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既不兴旺,也不富贵,只是一座再普通平凡不过的小城,街头商铺甚少,巷尾闲人较多,或在下棋,或在择菜,还算有几分市井烟火气。
沿路慢行而过,谈风月心觉这事无甚趣味可言,充其量只能称得上是件逸闻,因而脚步缓缓,秦念久却端是兴致勃勃的,直直将他往城北领,口中念道:北邺城郊北邺城郊
谈风月听他念着,忍不住道:位于城北的屋舍又不仅那姓余的一家,你要怎么知道是哪间?
总不能挨家问过去吧,那多扰人。
这还不容易?秦念久摆了摆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那余家相公整日烧纸,烧纸总该会有焦味吧,循着这焦味去寻不就行了。
哦谈风月微微扬起了嘴角,偏头看他,拖着长声道:不愧是天尊,鼻子就是好用
听出了他话中的揶揄之意,秦念久先声夺人地反手一捏他的鼻尖,你才是狗鼻子!
谈风月对他的亲近十分受用,无言轻笑几声,反惹得秦念久自己一阵羞恼,讪讪收回了手。
闹归闹,他说的话确实在理。方才走至城北,便已嗅见了几丝纸页燃烧的焦糊气味,循着这味道一路前行,都无需细找,便看见了一座不大的小院。
想来这家女主人已死,男主人又成日醉心于烧纸,小院该是疏荒得狠了,待稍走近了一瞧,果然如此。
如秦念久所说的一般,那余家相公应正在烧纸,有焦糊味随黑烟自屋后飘来。糊味飘散中,眼前所见的是一间朴素的瓦屋,墙皮已被火烟熏得发黄发脆了,脱落下不少,斑驳地露出块块红砖,歪杂野草更是疯长至了窗下,纸糊的窗页上又破了不少大洞,透窗可见内里摆设杂乱蒙尘,真可谓是一副内外荒萧之景。
望见此景,秦念久不禁又是一叹,你瞧,他娘子一死,他都无心过活了。
真不知这事究竟与这阴魂何干,竟能惹得他感动如此。谈风月稍嫌不解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从他眼中读见了明摆的多事二字,秦念久轻啧一声,瞪了回去,见人家情深意重,我心有戚戚。怎么,不许?
心道分明是见人家有人烧纸,觉着眼红吧,谈风月摇头否认,哪敢。
这老祖一贯心性凉薄的,秦念久才不指望他能理解这份人间真情,小声将心中暗诽说了出来,别人一往情深,哪像你这般情意淡薄
明明是在说他人之事,怎么又骂到他身上来了?谈风月轻轻一挑眉,没出言驳他,只风凉道:不想天尊居然如此通情懂爱。
秦念久被他怼得一噎,一时无言以对。
他实不过是不记前尘的阴魂一缕,就连人情冷暖都是在还阳后才识得了那么几分,哪能称得上通情懂爱满算起来,他对深情二字的认知也仅限于这余家相公之上了,因而才对此这般上心,想着要来一瞧究竟。
如此,他又有何立场怪责这老祖凉薄?
不是,人家深情是人家的事,他怪责这老祖作什么?
一个问句便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秦念久呆呆站着,好半天都没做声。心间又漫上了那股他捋不清、认不得的情愫,似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又让他不敢深思下去。
谈风月见他怔忪,暗道是自己将话说得重了,再开口时便将声线放缓了些许,都已来了,过去看看吧。
听他开腔,秦念久赶忙抛却了脑中纷杂的思绪,点了点头,随他沿院墙小心翼翼地向后院走去。
过了转角,便隐约透过篱墙看见了一丛火光,旁蹲着一道人影。那人身形高大,却枯瘦得很,两颊凹陷,双眼却往外凸着,双手不断将怀里捧着的银纸往火中递送,口中哑哑低念着些什么。
谈风月脚步稍顿,秦念久却是猛地一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院中仅有一人,映入他瞳仁中的却是两道重叠在一块的黑影。
一是那正烧纸的余家相公,二却是那早已死去多时的余家娘子。
莫要找我莫要来找我余家相公双目无神地看着那跃动的火舌,接连不停地往里递着银纸,我不是故意我不是我是失手
那余家娘子的亡魂形容枯槁,披散的长发垂落在地,手脚皆不自然的弯曲着,露出的手臂上、面上、颈上皆是被拳脚殴打出来的满满淤痕,新伤叠着旧伤,正趴在她相公身上,望着那火光无声阴笑。
当真是别样痴缠。
万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副场面,秦念久慌张地一拽谈风月,转头看他,怎怎会如此
谈风月见他停步时便已心有所感地开了天眼,同样将这痴缠的一幕收在了眼底,又听见了那余家相公所祷念的话语,难掩赞叹道:果真痴情。
先就觉得有些奇怪,若是这余家相公当真情深似海,都无心过活了,为何不直追他娘子而去缘是还有这等隐情。
他们说话的声量并不低,余家相公却全没注意到来人的存在,只不住地烧着纸钱,口中喃喃碎念:莫要莫要找我我是无心
余家娘子嘴角阴恻恻的笑意却是一敛,一霎将头扭转了过来,直对上了谈秦二人的视线。
见这二人似乎看得见自己,她布满青紫淤痕的脸狠狠一皱,冲他们尖声呼道:滚!
一声呼喝脱口,秦念久与谈风月尚未做出反应,却见那余家相公一个激灵,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筛糠似地抖了起来,牙关磕磕地大叫:莫要找我!莫要找我!
似已被吓得有些神智不清了,他将怀里的银纸一股脑扔进了火堆,莫来找我啊!!
火堆哪禁得住纸张这样来盖,反被扑灭了去,熄剩了一缕青烟。一见火堆灭了,余家相公面如土色,惊恐地只晓得啊啊乱叫,近乎手脚并用地往屋中爬去,灭了!灭了!火石火石!
趴在他背上的女鬼乐见他这疯癫之态,吃吃笑了起来,再转头看向篱墙时,却发现原站在那儿的两个陌生男子已不见了踪影。
来时路上兴致勃勃,回时路上却郁闷得头顶似能聚起阴云,秦念久连伞都懒得打了,垂首跟在谈风月身侧,面上满是沮丧,怎么会是这样
谈风月好心替他撑着伞,也没再煽风点火,只宽慰他道:往好里想,那余家相公也算得了报应。
因果有报,那余家相公日日惊惶,又受他娘子身上的怨气侵染,怕是没剩下几年活头,待他一死,余家娘子的怨便也该消了
我知道。秦念久又何尝不知是如此,但还是一副郁气难消的模样,我又没在烦心这个
世间情意深重之人多得去了,为何偏想要在他们二人身上寻真情。谈风月淡淡相劝,洛青雨与陈温瑜、王二与他夫人、我
他话音稍断,将那个我字吞了回去,方才续道:不都是情真意切的么。
唔,是。秦念久闷闷应了,我只是在交界地里待了那么久,也没少见生人烧些追思故人的东西下来,就是他们大多都只烧那么几年,后面便也像淡了忘了,仅在清明中元时按例烧些下来。这日夜烧的,唯这一人。我还当他
话说到头,他总是羡慕别人有故人记挂的。
谈风月早前总听他提起无人给他烧祭一事,当时只道他是随口作笑谈,若不是出了这样一个插曲,都不知他实则这般在意入心
一旦忆起这阴魂六十七载未踏出交界地一步,无人祭他,无人念他,与他相伴的唯有枯寂无边心间便又有闷涨感袭来,一重叠上一重,泛起波澜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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