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远覆灭,宫不妄玉殒,于他何尝不是伤事一桩。他不是不能自私地远远逃开,将这一城一人当作苦痛抛在脑后,可若是连他也将她忘却了,又还有谁能记得她、记得那片梅林呢?
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秦念久却听见了,不觉微微一怔。
他不懂他为何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亦不懂他面上神情为何这样复杂,下意识便想要唤他:谈
兀地忆起初醒时他脱口唤他谈君迎,谈君迎却面露异色,化风离去,方才又唤他谈君迎,他也面色急变,抽身起开,于是他便打住了话音。
谈风月却又是自嘲地低低笑了一声,谈君迎
他并没转头看向秦念久,只怅然望着那抹银光,轻声地道:虽是谈君迎,可我却总更愿意做谈风月。
谈风月?
心弦忽被轻轻一拨,填上了一方空缺。秦念久一时愣怔,谈风月却终于转眼望过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前一世,谈君迎难抵那一句难道不是?,于是选择了转身离去。
这一世,谈风月难抵自己模糊忆起的、令他不安的前尘,于是几度选择放弃追寻。
就连那日、方才,他难抵眼前人的一声谈君迎,也只想着要远远逃开
可他终是定下了心来。
前世、今生,头一回选择了不再逃避,而是直面这难堪的种种,他浅浅吸了一口气,又是低低一笑,话音轻软,心痛且深,却认真万分地道:谈君迎怯懦,心里有你,却从不敢诉之于口。可谈风月不同。
秦念久听得更怔,眼前蓦然似有重重画面急闪而过,拨弄得他脑间茫茫白雾阵阵缭乱。
或许现在的你记不得了,但谈风月曾向你许诺过的
知道他现在还不通人情,无法作出反应,谈风月全不在意,只看着他那双漠然依旧的眼,仿佛往常刻意要逗他、吓他似地弯起了嘴角,说往后都会伴你左右,不是伴身,而是伴心。
可秦念久却没被他吓住,只依旧静然看他,一双金瞳澄澈得空若无物。
当然不是要逗他、吓他,谈风月所言句句皆是真心。
笑着垂下了眼去,他指尖轻轻一动,将手摊开,放在了桌上,以最轻的声音许出了最重的承诺,或许你之后会想起一些事,或许不会。或许你更愿意我是谈君迎那我便做谈君迎。但无论如何,我都在旁。在你左右。
话音随风,轻轻擦过耳际,好似又能穿过那重重白雾,直入心间。
心内雾霭弥散,秦念久懵懂地静然回视着他,并没把手搭上去。
掌心空空,谈风月眼底漫上些许黯然,倒也不觉失望,自顾把手收了回来,轻攥成拳。
可间隙之间,秦念久却蓦地开了口:你近日,可是在奔忙除祟?
本不奢望他能有何回应,但听他这样轻易便错开了话题,谈风月眼底黯然难免愈深,心底又是一锥。
锥便锥吧。只要他
唇边露出的又是苦笑,他稳了稳心神,正欲答话,却听秦念久淡淡接道:照你所言,我如今不再受咒坎所限,亦可同去。
前世、今生,都不曾听过这无心无情的秦仙尊主动提说过要与自己同行,谈风月一愣,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当然。
难得稍加快了语速,他道:有你同行,我便可将青远暂封置起来,去些更远的地方夜里但择些庙宇神殿留宿,或是民居,只是你如今没了双剑傍身,我
他话音一滞,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暗骂自己犯蠢,如今的秦念久要应对世间妖邪,哪还用着武器可他一抬眼,却听秦念久淡然道:随意寻间伞铺,买柄纸伞即可。
谈风月一刹怔住,险些碰倒了桌上的茶杯。心间,模糊有类似欢喜的情绪漫上来可他又不敢欢喜。
尚还不习惯于拥有想法,更不习惯于与人说出自己的想法,秦念久微微垂下了眼帘,话音仍是轻虚且淡的:近来似乎总觉得,以伞作武器,该也顺手。
第一百三十章
月照山岭,照不透林间暗影。半山腰处,一间小小茅草民居。
救救救我
一股股诡邪妖风玩味似地拨弄着窗外树影,茅草屋内,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瑟瑟畏缩着,淋漓冷汗湿透了后背,端着烛台的双手不住地发着抖。
豆大的汗珠自他鼻尖滑下,他也顾不得去擦拭,亦丝毫不顾堆了满屋的木柴,状若癫狂地不断挥舞着手中烛台,口中崩溃无比地高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虚虚烛影乱晃,烛光所不及之处,有一道扭曲不祥的东西正在一块块阴影之间急速移动着,如蛇般发出咝咝细响,直教人心底生寒。
惊惧过甚,那男子再顶不住,终于被骇得失心疯了一般,乍然大喊大叫着猛扑向屋角的木箱,从中取出摞摞蜡烛,颤颤点上
随着他点起了越来越多的蜡烛,茅草屋内光亮渐强,阴影减少,那东西的动作便也像逐渐慢了下来,直至烛光斥满了整间茅屋,那缭绕耳畔的咝咝怪响便像是消失了,余光中也再瞧不见那令人不安的怪影
男子紧紧背靠墙壁,一对惊颤不已的眼珠四下乱转,再三确认过那寄居于阴影中的怪物已没了影踪,一颗跳动过速的心脏终于稍稍放了下来。
可还不等他松下一口气,一股劲风蓦地掀开了紧锁的屋门,尚不及他作出反应,一柄黑伞直直破空而来,伞尖直指他那因惊恐而紧缩的瞳孔
就在伞尖距他瞳孔仅剩寸余之际,一只白玉似的手掌横拦过来,稳稳扣住了那持伞之人的手腕。
眨眼,流风齐聚。
一位青衫公子自风中现身,一双灼灼金瞳中似掺杂着几分无奈,温声对那持伞的白衣人道:别吓着人。
呼啸妖风一瞬化作了呜咽低鸣,那神色冷峻的白衣人面色未变,虽没应他的话,却依言卸下了几分力气,将伞尖抽离几寸。
根本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男子汗如雨下,四肢木然地僵直站着,喊声涩涩卡在喉间,连眼也都忘了眨,只能眼睁睁地就见那白衣人手腕一转,蓦地在他身前撑开了黑伞。
漆黑伞面隔开满屋烛光,在男子面上投下一方阴影。
阴影罩下,男子惊惧的喊声一霎便冲出了喉间,嘶声惨叫:不要!不要啊!
可随他话音脱口,竟有一道扭曲怪影从他剧颤的双瞳中挣扎着钻了出来,一缩一蹿,咝咝怪叫着向那白衣人直扑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青衫公子稍稍一挥手中银扇,有流风自四面而来,将那怪影紧紧缚作了一团,而那白衣人则顺势将黑伞一翻一收,便轻巧地将那怪影成团收进了伞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