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看着眼前的人,怔然地、轻轻地攥起了五指,不甚习惯地、生硬地微微扬起了唇角。
在他扬起唇角的一刹,谈风月整个人都僵住了,定住了,满目星、风、月、夜,倏而急急退远,仿佛遁入了无尽虚空。
脑中,什么徐徐图之、什么一步步来、什么万急不得,霎时都似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一双微微颤动着的金瞳之中,倒映出的只有树下那浅浅笑着的人。
很努力很努力地,秦念久仰着脸看他,眼中神情虽仍是颇淡的,却极为生涩地、极力地稍稍扩大了几分唇角弯起的弧度。
仿佛是回忆起了什么值得他一笑的、值得他开怀的事,他望着谈风月那那双通透浅金的双眸,极轻极轻地道:躲起来又有何用。
躲起来又有何用?
曾有一人一手捏着枚清铃,这么说着,一手执起了另一人的手腕。
月夜沉寂,流风无声,谈风月僵直地看着树下的人,好似陷入了一片真空,唯听得见自己胸腔中逐级过速的心跳震耳欲聋。
无论是前世在聚沧山巅与他长诀,或是今生再捞不起那冷硬板结了的污血,或是护着一缕金红光团数度找不见曙光,或是那日在空荡的宗祠中溃然失控跪地,他都从不曾掉过泪。
可这一刻,这一秒,他愣愣看着树下向自己扬唇的人,一滴泪便怔怔滑落了下来。
一滴清泪,只是微温,并不滚烫,却似能狠狠灼伤两个人,直锥心底。
被这一滴泪灼得尾指似烧,秦念久定定维系着唇边那丝清浅的笑意,仰头看着他,向他伸出了手去,轻声唤他:谈风月。
心间,脑间,眼中全只余下这一声唤,这一人,这一只向自己伸来的手,谈风月仍是僵着的,他想拭泪,想弯唇笑起来,想端起那副镇静的架子,却只无措地动弹不得,全凭本能地一点点俯下了身去,将手搭在了那只手中。
而那只手立即便反手扣紧了他。
国师曾说,美梦气数尽,重来亦无用。
书上亦说,天不懂情,好梦易醒。
可这夜,这月,这一刻,并不是美梦,而是真实。
如同回到了那一夜,月华凄清,恶鬼心碎,破殿残败,清铃声响,有人抓住了另一人
两手紧紧相扣,像是牵紧了两颗不安跳动着的心脏。
扣紧了,束住了,便再不分开。
风弄月影,树摇叶落。
秦念久紧紧扣着掌间那份暖意,将谈风月拉下了树来。
在青影跌进眼中、跌进心湖的那瞬,他唇边的那丝笑意终于不再生涩,终于达至了眼底。
找到你了。
他说。
前尘往昔、今生此刻,他们二人或还记得的、或已遗忘的种种那样多,仿佛月下纤尘,晚风又好似一双温柔手,轻柔拨弄着这细碎尘埃,将它们拾起又抛下,任它们映着月色于夜中翻飞,仿若烁烁磷光,直至遥遥。
遥遥地,远远地,柔柔月色照亮了一段仅存于角落里,细枝末节的,谁也不曾提起,亦不曾记起的过去。
许是初春时节,聚沧山巅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稍薄去了些许,露出了其下掩盖着的片片苍翠。
近乎与那点点青绿融在了一块儿,一个小小的青衣少年正在山间棵棵花树之中跳来跃去,摇碎一地落英缤纷,又忽地急急一刹,停在了一棵老松枝头。
是因他目力好,眼睛尖,瞧见了树下正坐着一个似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小少年。
那少年身着件寡淡白衣,若不是手中正捧着一本藏蓝封皮的古籍,整个人也近乎与遍山积雪融在了一块儿。
最看不惯宗门弟子这时时刻刻都要手捧一本经典、仿佛要向所有人宣告着自己有多勤学的虚伪做派,青衣少年撇撇嘴,一时玩心大起,便自松枝上倒挂了下来,刻意要打扰他:喂,你几岁了?
白衣少年却没被他吓着,将手中书册一合,便抬起眼来,认真地答了他:六岁。
喔喔。颇有些骄傲地,青衣少年昂了昂头,端出了一副长辈的架子来,我八岁了呢!
说罢,便抱起了双臂,只等这小孩唤他一声哥哥了。
可树下的白衣少年却没像他想象中的那般,露出一些对大孩子的钦慕来,只再简单不过地哦了一声。
难道是光用年龄来压他,还不够么?青衣少年心觉奇怪,稍显不满地皱了皱鼻子,又不服输地问:不过才六岁嘛。那爬树,你会吗?
若是说用轻功或术法上树、在树间移动,白衣少年是会的,但那并不是爬树。
于是他便又认认真真地答了树上这陌生的小孩:我不能爬树。
青衣少年听罢,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你这人说话真好笑,不会就说不会,却偏说不能!
可他兀自笑了好一阵,却见树下那小孩还是面无表情地绷着一张小脸,并没跟他一起笑起来,不禁一梗,止住了笑,转而好奇地问:难道你连笑也不能么?
是师尊耳提面命,再三告诫过他的,修习无情大道,便要摈弃七情,小小的白衣少年原是想笑的,却生生地忍下了,硬邦邦地答他:不能。
这还真是奇怪了。青衣少年打量了他半晌,终于忆起师尊在带他来聚沧之前,曾随口跟他提过这山上有个宗门,宗门里有个修习无情道的天才,说是叫
突地一捶掌心,他问:你就是秦念久吗?
白衣少年便又答了:是。
啧,怪不得了青衣少年听了便咂嘴,翻身坐到了树上,我原还以为修习无情道能有多厉害呢,但见你这样,都有点可怜了。幸好我没学这个。
白衣少年却并没觉得自己可怜,因而只仰脸看着他,没说话。
不就是自说自话么,青衣少年倒也不觉尴尬,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过也没事。往后这样,你没法做的事,我来替你做,你在旁看着,当作自己也做过了就好啦!
日前早些时候听师尊提过,今日会有位独自隐世清修的仙翁携门下弟子来访看来便是这位了。
该说月隐仙翁特立独行,门下弟子也果然非同凡响么?白衣少年实是难以理解他这异于常人的跳跃思维,抬首看他半晌,才一板一眼地指出了他话间的纰漏,稍晚些时候,你便要随月隐仙翁回去了,谈何往后。
怕什么!
笑他才不过六岁,说起话来却文绉绉的,青衣少年无不得意地在树上晃起了腿,聚沧山离浮泽崖本就不远,我又已将那劳什子传送阵法用得熟了,要想来找你还不容易?
白衣少年又不知该如何答他这话了,颇有些莫名地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去,翻开了手中古籍。
其实这时的他在想,好像方才忘了问这少年叫什么名字,属实失了礼数,可他又不擅挑起话题,这少年一会儿便也要走了还是算了。
其实这时的青衣少年在想,他被各个宗门转来扔去的,天知道这个新师尊能耐心带他多久
但他又想,都还没见着这小鬼笑呢,总要找机会见见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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