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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卒清点已毕,共三千二百五十六人。恭请殿下示下,是依照旧例,筑为京观吗?”
“嗯,依例处置吧。”
一场关系国运的大战,就此圆满收梢,统帅大帐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快的神色。唯有侍立李重耳身边的莲生听得新奇,好奇地低声问道:
“什么叫筑为京观?”
李重耳了结军务,胸怀大畅,起身向账外走去,招手道:“你过来看。”
莲生赶忙跟上,只见校场旗杆下,广阔空地上,此时跪满了人,个个反绑双手,脚踝也缚着绳索。看那衣甲形制,一望便知是夏国军士,一个个神情惊惶,脸上又是血迹又是烟尘,容色灰败,也与周围志得意满的大凉官兵大相径庭。
李重耳走至阶前,负手而立,阳光下更显得丰神俊逸,神采飞扬,他向着满场的人扬了扬下巴,对莲生笑道:
“这三千降卒,封土成丘,插上我军的牙旗,就叫京观。筑在这陇安城外,彪炳我军战绩,光耀大凉国威,你说好不好?”
莲生一时没有听懂:“就是命他们挖一个大土堆?”
“是将他们做成一个大土堆。”
“做成大土堆?如何将人做成大土堆?”
李重耳和众将都笑了。身后的姬广陵耐心解释道:“是斩杀之后,将尸首封土成丘,做成大土堆。”
恍如一把利剑自眼前劈过,寒气罩满全身,饶是头顶艳阳高照,四周笑语喧哗,莲生的身上也汗毛倒竖,一片片的寒栗直耸起来。“你,你们要做什么,这三千降卒,全部斩杀?”
“是啊。”
“这岂不就是坑杀?”
“这怎么是坑杀?”李重耳摇摇头:“敌军残杀我军无辜将士,才叫坑杀。大凉乃是正义之师,杀敌兵筑为京观,是为我军民报仇,是上天赋予的胜利权征。”
“为何要杀掉?都已经归降了,应当宽恕才是啊!”
“降卒必杀,素来如此。收入军中有反噬之忧,放归敌国又壮大了敌军,不杀怎么办,难道养起来。”李重耳无奈地望着莲生:“你未经历过战事,不懂这些,也难怪你。我大凉已经多年没打过这样的胜仗,不知有多少军士被敌国坑杀,我军的京观,倒是许久都不曾筑过了。”
阶下降卒,全都仰头望着这几个聚在一起议论的统将们,一张张仰起的面孔上,神情各异,有惊惶,有绝望,看在莲生的眼里,个个都写着凄凉。
这与战阵中的千军万马不同,已经不是凶残的敌人,而是鲜活的众生,却转瞬间就要血溅当地,还要被砌进那所谓的京观里,继生前的惨酷之后,永远承受死后的屈辱。她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也不想听说这个,一时间只恨自己也身在这个施虐的队伍,手上仿佛已经染满无辜者的鲜血。
“太残忍了……明明已经降服,还要大加杀戮,你的良心不受责么?强不凌弱,勇者不欺手无寸铁之人,你知道么,你算什么?”
李重耳蹙起了眉头。“你也曾冲锋陷阵,也曾斩将杀敌,那一个个死在你枪下的冤魂,又算什么?”
“我杀的是威胁我性命的强敌,却不是已经投降归顺的弱者!”
“他们算是什么弱者?”李重耳也气往上撞,手向阶下一挥,吼了起来:“个个都是夏国的虎狼。此时扮作可怜相,焉知每个人的身上,背负了多少大凉的血债!我不杀他们,就是放虎归山,怎对得起我大凉的军民百姓?”
“将军!”
阶下忽然有人高喊,声音中有几分胆怯,但更多的是豁出去的坚决:
“我等……亦是大凉的百姓。”
两旁军士齐声喝阻。几名负责看守的军士吓得不轻,即时上前殴打那个降卒,却被李重耳挥手止住:“让他讲。”
那降卒抬起头,是个面目黝黑,满脸虬髯的汉子,衣衫褴褛,一头一身的血污,仍不减慷慨豪迈之气:“小人本是姑射良民,西城门外破车沟人氏,去年姑射失陷于夏国之手,周围诸县百姓全部沦为夏国奴婢,我等壮健男丁,被拉去军中做苦役。”
他膝行向前,仰起脖颈,露出颈下两个可怖的血洞:
“将军可曾看见这个伤口?乃是夏军的虎狼暴行,用皮索穿了我们的锁骨,三五人连在一处,以免逃亡。上月发兵陇安,才解了皮索,驱赶我们为先行,后退者当即斩首,小人三个乡邻,都这样死于夏军刀下。”
那人一边说,周围降卒一边纷纷点头,那人越说越是悲愤,黝黑的脸颊上,都涌出潮红的血色来:
“小人也不愿意残杀同胞,但是性命在敌军手里,我们有什么办法?只能勉力上前,一待夏军溃败,立即降顺大凉。却不料大凉也容不得我们,任我们说破了嘴皮,也依然要斩首坑杀。身处乱世之中,贱民的性命,当真是连草芥都不如!无依无归,任人践踏。可怜我们被自己人砍杀也就罢了,还要被筑为京观,替那敌军献祭,将军!我等心中,惨痛椎血,这死也死得不服啊!”
李重耳的身上,也是寒意直透脊背,一时间呆望着阶下众人,说不出话来。
将降卒筑为京观,本是各国惯例。
军中习以为常,从未有人觉得有不妥,一向只视对方坑杀为残暴,己方筑为京观则是正义胜利的象征。如今被莲生一通唾骂,又被这降卒呕心沥血地一番辩解,他才刚刚意识到一件事,就是这阶下降卒,并不是一个虚幻的虎狼标识,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有各自生命,各自生活,各自妻子儿女、喜怒哀乐的人。上阵无非是各为其主,并不是杀戮成性。
更有许多,还是他大凉的自己人。
“你说的是实话吗?”李重耳追问道:“如何证明你是凉人,不是夏人冒充?夏人会说我汉话的也不在少数。”
那人不急不躁,朗声道:
“小人生于大凉,长于大凉,吃的是大凉的馎饦与水面,喝的是大凉的麦酒与醇醪,读的大凉书,唱的大凉歌,夏国掠得去我等的躯体,掠不去依附于大凉故土的魂灵。小人至今还记得儿时母亲教背的大凉歌赋,背与将军赏鉴:‘涉至虚以诞驾,乘有舆于本无,禀玄元而陶衍,承景灵之冥符。荫朝云之庵蔼,仰朗日之照煦。既敷既载,以育以成……’”
李重耳惊呆了。
他背的是先帝李浩少年时写的《述志赋》。
这篇赋文,因其文藻绮丽,情怀壮美,在大凉广为流传,作为李浩嫡孙的李重耳,当然自幼背得滚瓜烂熟,却不料在这距离首都千里之外的战阵之中,于敌国降卒的口里,听到这充满着故土乡情的辞句。
面前这降卒,背得神情泰然,显然是熟极而流,而他周围的降卒们,也都纷纷跟着吟诵起来:
“……幼希颜子曲肱之荣,游心上典,玩礼敦经。蔑玄冕于朱门,羡漆园之傲生。尚渔父于沧浪,善沮溺之耦耕,秽鵄鸢之笼哧,钦飞凤于太清。杜世竞于方寸,绝时誉之嘉声……”
【📢作者有话说】
《述志赋》就是史上李重耳的爷爷李暠的作品,这位西凉开国君主文武双全,是个明君。李重耳他爸李歆是真的不咋地。
第56章 泡个热汤
◎“带我来这儿干什么?这是个浴室!”◎
偌大广场之上,诵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齐整,仿佛有一条无形血脉贯通于众人之间。连那广场周边看守降卒的凉国将士们,也都渐渐地神情平和,悠远,禁不住跟着一起吟诵:
“……挺修干之青葱,经岁寒而弥芳。情遥遥以远寄,想四老之晖光。将戢繁荣于常衢,控云辔而高骧。攀琼枝于玄圃,漱华泉之渌浆。和吟凤之逸响,应鸣鸾于南冈……”
李重耳转过身子,以征询的目光望向姬广陵。姬广陵已经明白他的心思,微微点了点头。
“放了。”李重耳回身向着众人,手臂一挥: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