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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陪她鏖战天下,守护众生。她是一只遨游苍穹的鹰,必将以鹰为伴,不会俯首将就一只家禽。人生不同旅程,自当有不同的旅伴,他辛不离只是一个凡人,至多陪她走过懵懂时期的一段路,他无法令她如像在李重耳身边一般自在,欢喜,踏实,安宁。
放下吧。忘记吧。死心塌地做一个好兄长,能一辈子听她娇声软语唤着不离哥哥,也是别样的温暖……
“但你要知道,莲生,宫闱险恶,他身为皇子,婚姻之事必然不由自主,纵使你们两情相悦,将来也必定面对无穷阻挠。”辛不离轻轻叹了口气:“你我都是布衣贫民出身,与皇亲贵胄之间,隔着天然沟壑,我真怕你这条路……”
“不会的。他不会娶我,不离哥哥,你别担心。”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倒教莲生扬起了头,坦坦荡荡地笑了一下:“他已有婚约,年内就要娶柔然的公主了,我与他,也就是同走这一程而已。”
辛不离的眼睛蓦然睁大,瞬间冷汗都冒出来。他官职低微,又无心参与朝廷争斗,对皇子结亲之事一无所知,听着莲生的讲述,恍如听到了惊世骇俗的变文故事:“他有婚约?柔然公主?他亲口对你讲的?哦,对七宝?……”
“是。”莲生唇角弯翘,仍然挂着镇定的笑容:
“这两天半睡半醒之间,我也想明白了,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但是婚约不能取消,必定无法结缘,就是这么简单。好在我还有一个七宝的身份,以后照样可以陪着他,我们已经约好了,要一起平定天下守护万民。人生情爱不止一种,他永远是我的好兄长,正如你也是,我没什么不满足。”
辛不离的脑子里混乱一团,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一时间心里如骨鲠,如沙噎,满满的都是心疼:“莲生,这……这与你对我不同……你这样倾情于他,却不能结缘,还要一生守在他身边,不是太苦了你吗?”
“与心意相通的人,做志同道合的事,有什么苦?”莲生笑道:
“我已经见识了天地之大,众生之艰,已经知道自己有本事做一点事,无论有没有他,我也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有他为伴,只有更好。不离哥哥,你不知道我们一起鏖战的感觉有多好,无论是乱军阵里,还是妖兽面前,有彼此在,一切无所畏惧,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
辛不离心中,又酸又痛,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他不明白这种感觉。他没能力与莲生一起鏖战,给不了她需要的守护,然而能给她守护的那个人,竟然还无法结缘,命运之残酷,何至于此?莲生此刻想得通透,无非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情爱伤人比刀枪更甚,她将来要面临多少苦痛多少艰难?
“放心吧,不离哥哥,没什么伤得了我了。我这千疮百孔的身体,既然能活下来,就有信心面对任何事。”莲生笑嘻嘻握了握拳头,挣扎着下榻:
“我去看看那个鲤鱼嘴吧,这家伙啊,还是不懂得,就算他长了个鲤鱼尾巴,我也不嫌弃!”
——————
木桶里盛了浅浅一层清水,小黑蛇在其中盘旋游动。
莲生与李重耳一左一右对坐桶边,凝神瞪着桶中蛇影。
李重耳的嘴巴仍然肿着,不自禁地用手掩住半边脸,半信半疑地瞄着莲生神情:
“它对你说话?为什么不对我说?这该死的妖蛇,还以貌取人。还是命府衙处置罢,依旧例,擒到妖物,要找巫师施法下咒,在祭典中处死,免得继续为害人间……”
莲生闭起双眼,匆匆摇了摇手。
那阴沉诡异的语声,正在她脑海中回荡。
你是谁?来自何方?为什么能接收我的心识?是天不活我,派你前来取我性命吗?
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对你说些实话也无妨。我本是天界护法神,八部众之摩呼罗迦,大蟒神,因以恚怒触犯帝释天而被处刑,贬到人界,以凡体重生修行。是,天界也有律条,有刑罚,往来人界有严苛规范。
落入人间,神通全失,弱小的凡体毫无生存之道,随时濒临死亡。那是二十年前一个阴晦清晨,我流落在赤岸县城的大路中央,一只只车轮在我身旁驰过,一簇簇马蹄自我头顶飞奔而过,随便哪一道车辙、哪一只蹄印,都能把我一举碾烂,纵使无人碾踏,烈日暴晒下我也活不了多久,我眼睁睁地望着旭日高升,地面火热,鳞甲一片片爆裂,血液正在沸腾……
一双小手将我捧起,救我离开死地。
他叫清逸,那年七岁,还是个梳髽髻的孩童。他带我回家,养我在鱼缸里,待我如珠如宝,抓小鱼给我吃。他当然不知道我的来历,但是喜欢我身上的墨黑颜色,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墨郎。
摩呼罗迦神,素来容易犯嗔戒。我哪里耐烦跟一个孩子作伴,日日挣扎着要回乡野,他不懂我的心意,只道我过得寂寞,每天都来陪我说话,吹笛子给我听。天长日久,我习惯了那悠悠笛音,习惯那清脆的孩童语声:“墨郎,墨郎!……”
【📢作者有话说】
八部众,前文中柳染对莲生解说过,佛门的八类护法神,又称八部天龙、天龙八部,分别是天、龙、夜叉、阿修罗、紧那罗、乾闼婆、迦楼罗、摩呼罗迦。
摩呼罗迦的地位比较低,也看不出有什么神通,佛经中说:“摩呼罗迦,此是蟒神,亦云地龙,无足腹行神,即世间庙神,受人酒肉悉入蟒腹。毁戒邪谄,多嗔少施,贪嗜酒肉,戒缓堕鬼神,多嗔虫入其身而唼食之。”不咋地的神……
第73章 摩呼罗迦
◎原来天界人界,都是一样的无情。◎
那日你奏响琵琶,是我多年没再听到过的美妙乐音,我不该一时心神不定被你控制,但身入凡尘,便如凡人一般对一些无聊事物刻骨难忘,琵琶声响起的一刻,满脑子都是清逸的面容……
清逸养了我三年。都怪我长得太快,三年时间里长成一条水桶粗的巨蛇,无法再在鱼缸里安身。养在后园,便有旁人看见,很快民间便有传说,说这孩子饲养妖物,或将为害人间。
清逸当时已经十岁,懂得些人情世理,他哭着对我说:墨郎,我们要分开了。
那天夜里,他抱着我上了船,一个十岁的孩子,自己划着小船穿过茫茫鱼泽,送我到金乌岛。他说这里水草丰茂,鱼虾富饶,还有传说中的神花,定然可以教我过得开心。他不知道,其实我早已不愿意回到乡野,唯有在他身边,我才过得最开心。
他给我吹了一夜的笛子,天亮了,才起身上船。我缠住他的脚,不让他离开。他明白我的心意,眼泪不住地流,他抱着我说:墨郎,你放心,我不离开你,我会常来看你,吹笛子给你听。
我相信他。之后五年里,他时时划着小船上金乌岛,陪我聊天,吹笛子给我听。五年时间,他长成一个修长清俊的少年,我也成了个体态超人的巨蛇,然而在我眼里,他始终是那个一口豁牙子对着我笑的孩童,欢喜地捧我在手心。
我早已不想修仙成神,不想回到天界,只要在金乌岛,日日等候他的笛音,人间就是我的天界。
十五岁,他来向我告别。说是要从军戍边,远行千里之外。我不懂什么叫戍边,只知道他要再次离开我,我又缠住他的脚,死死依偎着不准他离开……他笑着拍我的头:墨郎,墨郎,你这样巨大了,会把我骨头缠断的……你放心,我依然会来看你,每年立秋回乡,我还是来给你吹笛子。
又过了四年,他来了四次。
每逢立秋,我早早盘旋岛边等他到来,每次他都按时履约,那月白袍子在小船上迎风飞扬,茫茫大湖中飘然而至,我在天界见过的所有神灵都不能与他比拟。他的笛音越来越带了边塞之声,然而越来越亮,越来越美,每听一次,简直可以助我十年修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