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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耳跪伏在地,双眼盯着地面,额头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他全然不觉。周围一片嘈杂,父亲喘息喝骂的声音,左右跪下求情的声音,还有母亲失声哭泣的声音,所有声音交缠,化成一道模糊不清的巨响,震得他头脑阵阵剧痛。
漫天轰鸣里,无尽虚空里,唯有莲生一张小脸静静凝视着他,雨水和着泪水,就在他眼前,一滴滴流下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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猗兰宫,阴凤仪的居处。
四处冰缸陈设,白雾缭绕,纵然在这酷暑季节,空阔居室中也浸着一丝丝的凉意。
侍女都远远避在廊外,室中只有阴凤仪一个人。那贵嫔娘娘一改往日娴雅风姿,只在地上绕着圈子焦躁踱步,重重衣袂拖在地面,发出悉索声响,更衬得四下里一片死寂。
儿子大了,不由娘。
阴凤仪至今梦见李重耳,仍是童年时候的模样,小小胖胖的一团,圆滚滚的胳膊腿儿,胖得一圈圈的纹路,仿佛藕节儿一般。每次梦里,他摇摇摆摆地扑上前来,拱进阴凤仪的怀里,小黑眼珠闪闪发亮,胖嘟嘟的圆脸上绽出灿烂的笑颜:“阿娘!……”
一眨眼,他就长得那么大,比母亲高一个头,轩昂气宇更是让人敬畏地仰视。帝王之家,礼法森严,阴凤仪作为侧室,其实早已不再拥有这个儿子,他还日日来猗兰宫请安,与她说笑,撒娇放赖,口口声声唤她阿娘,那都是出于母子深情,超乎他本分之外的亲厚,阴凤仪这心里珍惜得,时时都想望天谢恩。
如果梦可以成真,那该多好?让她穿越十几年的时空,重新去抱起那个憨乎乎的小娃娃,享受他的哭闹,耍赖,各种令人烦恼而甜蜜的纠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仰视他,遥望他,担心他,猜测他……
“你是疯了么,阿五,跟圣上提退婚?”那日的猗兰宫,阴凤仪风仪全失,望着跪坐案前的儿子,语声不自禁地颤抖:“要点什么封赏不好,提这种蠢话?”
李重耳静静端坐,昂首凝视前方,一言不发。额头被玛瑙杯砸破的伤口早已包扎妥当,仍有殷红鲜血隐约渗出布带。
“好好一次家筵,被你搅成什么样子?为娘见圣上对你和颜悦色,正替我儿欣喜,谁想到你……你,真是不懂得把握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用血用命换来的机会,就这样被你搞砸了!还能更蠢一点么?”
“我正是见这机会千载难逢,才敢提这件事。”
“圣上怎么可能允准?民间婚事,尚不可无故退聘,两国和亲,岂能随你胡作非为?阿娘早教诲过你,这婚事不是你自己的事,是李姓皇族的事,是国家大事,你以为是小孩子做游戏,说不结就不结了?”
“总要尽力一试,不然,一生不得心安。”
阴凤仪泪花都迸出来:“阿五,你险些为这一线希望赔上自己性命,知道吗?值得吗?”
圣上狂怒之下,当场唤宗正寺卿李纲将李重耳关押处置,拟以欺君定罪,四座见事情闹大,纷纷跪下求情,好不容易那圣上镇定了心绪,念在柔然婚事将至,不便节外生枝,只命李重耳去太庙外跪了三日反省。以性命拼来的军功,就此付诸流水,朝中群臣各怀心思,只怕还有后患无穷。
“阿五,告诉阿娘,你为何要这样?你有了意中人,是不是?”
“没有。”
“阿五,你瞒不了阿娘。”阴凤仪的手指,轻轻抚摸儿子额头,一下下饱含怜爱与疼惜:“这桩婚事,你以往虽然也是一万个不情愿,但总还有大局之念,从未像今次这样决绝。只是何必如此急切,理应先娶柔然公主为妻,日后只要公主宽仁不妒,再纳自己心爱的女子为侧室不迟啊?”
李重耳坚决地摇了摇头。“一生一人便已足够,纳什么侧室。若是心爱之人,更不能如此辱没。”
阴凤仪沉下了脸:“阿娘就是侧室,有什么辱没不辱没?”
李重耳抬起眼帘,凝视阴凤仪的面容:“只因阿娘是侧室,孩儿终此一生,都无法在外人面前唤你一声母亲。”
阴凤仪一声哽咽,几乎落泪,低头掩住面孔,半晌才轻声开言:
“痴儿,你自幼沉迷那澹台咏与飞天的传说,于情感之事,有些痴狂了。婚姻本就是一桩事业,须计算、筹谋,尤其你身为皇子。阿娘与你父亲,不过也就是父母指婚,阿娘的心中,也不是不曾有过……只是啊,痴儿,一生很快就过去,但求平静安稳,才是我等凡人最大的福分。”
“是,阿娘,孩儿已经明白了,去路已绝,但求平静安稳。”李重耳凝望着母亲背后的重帘:“我会依圣上旨意,好好迎娶柔然公主,此后经年,齐眉举案,相敬如宾,白头偕老……阿娘不必担心。”
一股殷红的鲜血,自他额头伤口迸出,迅速浸透了厚厚的布带。
“痴儿……你……啊呀,御医,御医!”……
独自在室中踱步的阴凤仪,仰头闭上双眼,深深长叹一声。
儿子大了。他的路早已不在猗兰宫这里,势将离她越来越远,她知道她留不住他,渐渐地也会触不到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他一切平安。
圣上至今未立太子,身为五个皇子之一,他的前路,隐含着多少未卜的归宿,阴凤仪日夜挂牵,只怕祸起萧墙,多少个无眠夜晚,那《十八子》的童谣阴恻恻地在脑海中浮现……
然而这儿子,始终执拗,倔强,天真烂漫,脑海中装着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什么护国名将,马革裹尸,兄弟情深,夫妻相许……孰不知宫闱朝堂是天下最凶险的地方,哪容得他率性妄为,只要一步行差……
廊外脚步声响,飞快行近,一层层珠帘飘摇,是贴身宫人红帛匆匆进来跪倒,低声禀告。
“……奴婢去韶王府查勘过了,婉儿、珰儿的回禀大致相同,都说殿下如以往一般不近女色,并没有对哪个宫人多施青眼。黄娟子说殿下似乎偏宠姬守婵,一进府就命她侍寝,但秦双喜说她探得清楚,殿下对姬守婵从未染指,也并不特别亲近。”
“不对。”阴凤仪一双秀丽的柳眉紧紧蹙在一起:“他忽然如此不顾一切地要退婚,必定有了令他痴迷的女子,若不是在府内,就是在府外。必要查访出来,处置清楚,不然迟早害了殿下性命。”
“娘娘要不要召霍子衿问问详情?殿下在府外的行止,当是辅护都尉最清楚。”
“霍子衿不会说的。那孩子只听阿五一个人的,问他反而惊动了阿五。那些奴婢们没提到殿下有什么行止上的异常吗?”
【📢作者有话说】
梦见儿子,永远是他童年时的样子。扑在怀里,小小胖胖的一团。岁月啊时光啊人生啊。
第79章 夜不归宿
◎只要存在心里,就永远不会失去,对不对?◎
“秦双喜说殿下有时夜不归宿。”
“夜不归宿?”阴凤仪蓦然睁大双眼:“去哪里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从不禀告我?”
“奴婢已经斥责她了。她说她尚未探查清楚,所以没来得及回禀娘娘。是从去年开始,殿下几次深夜出城,快天明时才回来,神情总是特别愉悦。双喜去厩苑跟马夫聊过,马夫说殿下是单身出城,连霍子衿也没带,到底去哪儿了没人知道,不过碧玉骢的马蹄上每次都沾有陈年松枝,那种老松似乎只在城南九婴林里有。”
阴凤仪苦苦思索。“九婴林离敦煌有四十里远,怎么会把松枝带回城内来?”
“是泥水所致。啊,殿下每次深夜出城,都在雨后。”
“他……他雨后深夜里去那深山老林做什么了??”
“奴婢也担心得紧。那林子里都是千百年的古木,前几年还出过妖兽,民间一直有不少精怪传说……”
阴凤仪剧烈地打了个寒颤。四下里冰缸中的白雾,似乎越来越浓,不,是室外沉沉雾霭浸入室中。窗外天色暗沉,乌云遮空蔽日,夏季本多风雨,一场异样的风暴,正在向敦煌袭来。 ', ' ')